月上梢头,越长风吃饱喝足后回到长公主府,竟是在走廊上碰到了常茵。
常茵披着斗篷,满面风霜,显然也是刚从外面回来。看见她脖颈上暧昧的印痕,扯出了几乎可以算是猥琐的一抹奸笑。
“殿下好好抚慰过受惊的小解元了?”
越长风:……
常茵拉着她回到书房,径自一屁股坐在一旁的软榻上。
越长风踢了踢榻脚:“要睡回你自己的院子去睡。”
常茵双目微眯,赖在榻上一动不动,也不说话。
良久,她才长长叹了一口气:“殿下,我好累啊。”
“……你今天回过常府了?”越长风的语气硬梆梆的,却不无关心之意。
常茵“嗯”了一声,又是沉吟良久,才说:“当初把我逐出家门的是他,现在常家子弟有难低声下气求我周旋的又是他——”
“不愧是我的好父亲。”常茵嘿嘿笑着,笑声却是疲惫不堪,还掺着一丝悲凉。
越长风在榻边坐下,看着这位陪伴十年、比起下属更像是大姐姐的女官。
“如果阿茵想对他们大施惩诫,即管放手去做,当然本宫也乐意代劳。”越长风恶劣的眨眨眼睛,然后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反正科举舞弊、欺君妄上都是抄家大罪,要靠枪替代考才能中举的人也是死不足惜的废物。”
常茵禁不住笑出声来,笑着笑着却化成了无奈的苦笑。
“殿下有心了。只是报复倒也不必,毕竟就算没有他们,我和萧度……还是兰因絮果。”
十几年前的常茵还是常家大房的千金,作为四大世家排行第二的常家嫡女,身份尊贵自是不用说,同时也以学识著称,是远近扬名的才女。
就像话本子里的世家贵女那样,常大小姐喜欢了寒门出身、毫无家世的穷书生。常茵出手豪阔,全资资助萧度上私塾、拜先生、考乡试,还偷偷为他置办宅院、为他洗手作羹汤,作为才女的她在萧度读书的时候与他切磋学问,带给他许多从前没有想过的观点论述。
后来,两人之间的关系被常家家主发现。常家家主为了遮羞而急于把常茵嫁给四大世家排行第四的程家长孙,常茵以死相逼,最终自小把她如珠如宝捧在手心的祖父还是心软了一下,把她逐出常家,却也给了她一片海阔天空,自由自在作出属于她自己的选择。
话本子里的大小姐为了穷书生而放弃一切,最终收获爱情,人生圆满。
常茵却在这个时候醒悟了。
当她走出了常府的高墙以外,看到了外面世界的无限可能;当她失去了养尊处优的生活,可以任意施舍的家财,当她不得不真正面对贫贱夫妻的日常琐事,发现自己的世界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一个她理应深爱的男人。
常茵幡然醒悟。
没有权力的自由,才是真正的桎梏。
她走出了常府的高墙以外,才发现天大地大,女子本来就应该有更多的出路。也发现,无论是父母家族还是坊间话本,都在歌颂爱情、歌颂家庭,但女子本来就没有为了别人付出的义务。
女子也可以恋栈权势,也可以好高骛远。
女子的人生,本来就不该围绕男子而转。
常茵最后向她的祖父求了一个人情。这个人情,把她送了入宫,来到大皇女昭阳公主身边做她的掌事女官。她为公主谋事,助她出入朝堂、协理政务,同时也代表她和萧度注定一别两宽,各行各路。
越长风知道常茵的故事,见她颓然不语,也明白了常家求她帮忙,手中握着的是怎么样的把柄:“阿茵,你其实是要还他们一个人情的,是吗?”
常茵点了点头,这个人情,她大概是要还的。
越长风扶着她坐直身子,收起脸上玩味,眸光全是认真的直视着她。 “阿茵,我可以帮你,让你和常家两不相欠。”
没有说出的潜台词,她知道常茵再是明白不过。
常茵混沌的头脑一下清醒,站起身来,一丝不苟的躬身行礼:“常茵只会欠着殿下,常茵的一切全部属于殿下。”
越长风满意的笑了,重新扶着她坐下,玩味笑道:“其实,本宫也不能真的把四大世家全部抄家流放。”
“只是,这场火必须能烧多大便烧得有多大,本宫必须把四大世家逼到绝境,他们才会交出本宫想要的东西。”
她举起三只手指,每说一样,便弯下一只手指。
“朝中官员经代考入仕的名单;镇北军那些军饷的下落;还有,柳家那些地下钱庄的帐簿。”
常茵凝神静息听罢,慎重的点了点头。
“殿下请放心,我会向常家传达殿下的意思。也会用程家被下在诏狱的那些子弟,换取军饷下落。”
至于柳家……
常茵对上越长风目中恶劣肆慢的笑意,嘴角也不禁勾起会心一笑。
至于柳家,她们可有一场好戏要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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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试后的第一天,薛常柳程四大世家共有三十多名士子下狱,枪替代考一案震惊朝野,摄政长公主下旨玄武卫全力追查,像玄武司使陆行舟这样的酷吏更是让人闻风丧胆,一时处处风声鹤唳。
会试后的第三天,常家交上了自家那些枪替入仕的子弟名单。
会试后的第五天,薛家也派人走了一趟玄武卫衙门,不知达成了什么交易,然后那些已经下狱的薛家子弟便没有出来。
会试后的第七天,程家家主、前户部尚书离开京城,同时卸任家主之位。同日新任家主纡尊降贵来到裴府,低声下气求见还在京城的镇北将军。
会试后的第十天,就在会试结果即将放榜之前。
昭阳长公主府外停下了一辆马车。马车的奢华和长公主府的不遑多让,车上绣着的图腾却是摄政长公主的前婆家——柳家所有。
车上走下高挑清瘦的一名男子,男子面容俊美而棱角分明,一身华贵之中不失雅致的月白锦衣,步履不急不缓,每一步都带着矜贵公子的清高优雅。
男子走到高高的朱门之前,玉手微抬,敲响了门上铁环。
门内迟迟没有回应。长公主府的门前已经聚集了不少吃瓜百姓,毕竟堂堂柳氏少主在长公主府门外吃闭门羹的大戏,可不是天天都会在他们面前上演的。
直到府外此起彼落的议论声终于吵到了里面的人,长公主府的大门才开了小小的一条缝。门缝只够长使常茵探头出来,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微一笑,用刚好让前排百姓清楚听到的声音说:“柳四郎抱歉,大门日久失修,还请郎君稍移玉步,从小门进去。”
一众人等:……你这开的不就是大门么,门上鎏金还像新的一样,这还日久失修?
不待任何人作出反应,大门却已经被砰的一声关上。
随之开启的是府邸一角的侧门,且只是开了仅够一人通过的细细缝隙。
在长公主府这种规格的大宅院里,小门是供奴仆婢妾进入,比大门远远要矮,一般都要低着头才能进去,为的就是让奴婢下人认清自己的位置,更是要提醒他们自己永远低人一等,在主人面前永远无法抬起头来。
柳四郎腰板挺直,负手而立,眸光温润中带着睥睨众生的距离感,像出淤泥而不染的天山雪莲一样孤傲屹立,周身不近人情的清冷气场让吃瓜群众也不敢停下了窃窃私语。
然后,出淤泥而不染的天山雪莲弯折腰肢,从小门中钻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