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盈没等袁煦来扶,自己翻身下马,随手把马鞭扔给了袁煦。整个人身形挺拔舒展,虽比袁煦小着两岁,站一起也能并肩了。袁煦颊边一道鞭痕还没好全,像条长虫似的,触目惊心地爬在他玉白的脸上。但君臣两个之间却半点没有裂痕似的,袁煦不知道说了句什么,萧盈正整理束袖,闻言低着头笑了起来,回了一句。然后袁煦抬起头,看到了一路迎到了殿外的女子。
“宋夫人好。”袁煦揖了一揖,识相地退了一步。宋夫人也微微屈膝,问少将军安,随即轻轻附到萧盈耳边道:“陛下,太尉来了。”
萧盈神色没什么变化,低着头,终于把束袖拆了下来。广袖垂下,他甩了甩,只道:“嗯。”
袁煦:“陛下,那臣先告退了。”
萧盈把束袖递给宋夫人,随手朝袁煦挥了挥,准他告退。袁煦没敢立即转身走,还是躬身站在原地,看着天子拾阶而上。
也不知怎么的,少年人的身形突然就变了。校场里的萧盈行止闲逸,风度慵随,虽然单薄,却有一股凌厉的锐气逼人。眼下这两步一走,肩膀一垮,那单薄又成了孱弱,整个人都没了力气,好像要靠着宋夫人才爬得动这级台阶似的。
袁煦一时看得愣住,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该告退了。
宋夫人偎着天子慢慢走,轻声道:“王氏女病得有些神志不清了。”
萧盈还是只有“嗯”一声:“还是闹鬼?”
宋夫人点点头:“上阳宫这个月有好几个年纪小的宫女都吓病了。”
萧盈脚下微微一顿,台阶就剩几级,他已看得清殿中坐的人影。
“东乡公主呢?”他侧过头,“吓着她不曾?”
宋夫人垂下头,神色淡淡的:“那姜皇后是来吓王皇后的,公主何辜?早就被接到太后寝宫亲自护着了。”
萧盈没说什么,半晌,伸手握住了宋夫人的手,微微用力,在她手背上捏了捏,宽慰什么似的。
“姊姊,”萧盈的声音很轻,只有两个人能听见,“不关她的事,不要迁怒她。”
宋夫人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中一时有了然,又有一些无奈的嗔怪,甚至还有一些自知不妥的羞恼,最后全都化为一声轻叹。萧盈笑了笑,又在她的手背上捏了一下,带着近乎相依为命的亲昵。于是宋夫人也无话可说,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催促他进殿:“去吧,太尉已等了许久了。”
谢郯在殿中盘膝而坐,正闭目养神。见萧盈进来,本想起身行礼,但被萧盈制止。萧盈也坐下来,宋夫人亲自奉了茶来,又遣散伺候的人,只留下君臣二人相对而坐。
谢郯照例问了两句校场操练得如何,萧盈也问了问太尉身体有否好转。闲话没叙两句,谢郯果然就说到了王执瑈身上。说得倒还是挺委婉的,但意思很明确,太医说王执瑈惊惧过度,又兼缺眠少食,已有失魂之相,就算能治好,以后恐怕也心智不全。谢郯今日过来,就是跟陛下议一议。御史中丞已被太后派去了荆州,还不知道好好的女儿已成了这副情形。
“婚姻大事自然是由长辈做主。”萧盈斟酌着,装作不经意地试探了一句,“此事该去找太后商议。”
谢郯:“陛下都知道给臣下指婚,怎么自己的婚事倒往外推?”
萧盈什么都没探出来,只好笑笑,给谢郯添茶。
谢郯又道:“现在要紧的是安抚御史中丞。天下父母心,谁都不舍得看见自家女儿成了这样,若此时还要退婚,显得天家薄情,老臣也没脸去见王家……
萧盈微微垂眼,舌尖抵在牙齿后面犹豫了片刻,下了狠心一般,忽然打断了他:“眼下若想保住王氏女的性命,恐怕只有尽快另立皇后了。”
谢郯好一会儿没接话,指腹轻轻地在萧盈给他倒的茶杯沿口转了转,脸上看不出是什么情绪。
自从谢郯去年病了那一场,他心里就急迫起来,想替天子筹备着亲政。萧盈也没有辜负他的期望,一步一步非常审慎,每露一手都要看着太尉的脸色。谢郯既欣慰于他长大了,也得意于他心中仍有对太父的敬畏。所以撮合袁、桓两家的事情上,萧盈哭一哭,谢郯也就让了。
但在关于太后的事情上,这是萧盈第一次跟他把话挑得这么明白。
君臣二人无言相望片刻,好一会儿,谢郯才举杯饮茶,答非所问了一句:“上阳宫夜夜闹鬼也不是办法,老臣来挑个日子,请瓦官寺的高僧来做场法事吧。”
萧盈也不动声色:“朕记得,太后为着慈安比丘尼的缘故,对瓦官寺成见颇深。”
谢郯只道:“又不是请她母亲来做法事。”
萧盈不语,只垂下眼睛喝茶,心里已明白了谢郯的态度。
他很清楚太后在玩什么把戏,这场法事就是他对太后的敲打,不过也仅此而已了,太尉不会把事情揭到明面上。萧盈能利用他的心软,就不得不面对,有的时候谢郯对太后也有同样的心软这个事实。
又或者,这份柔软背后还有一点别的什么。他既要萧盈亲政,又要女儿还能坐在太后的位置上。既要匡正辅道的清名,又要煊赫权势不倒。
萧盈在茶盏的掩饰下轻轻勾起了嘴角,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面前熟悉的人。好像能把他的每一根发丝、每一条皱纹,还有他那包裹在温情下的贪婪,揉进了慈爱里的权欲,都一丝不差地看进眼底,然后酿成乖顺的笑容,轻声道:“全凭太父做主。”
谢郯好像终于反应过来什么,又道:“当然,王氏女若真是心智再难恢复,也不能委屈了陛下。”
萧盈摇了摇头:“立后是国家大事,朕不会光凭一己喜好……”
他的话没说完,便被谢郯的咳嗽声打断。萧盈赶紧跪直了身体,越过两人之间的案几去拍谢郯的背。谢郯摇了摇头,紧紧地攥住了他的手。
太尉一辈子只执过笔,手上没有一点弓马留下的痕迹。倒是攥着年轻人的手时,触到了拇指上被弓弦磨破的一块皮,已落了痂,生出粉色的嫩肉来。
谢郯咳声渐止,却还是握着萧盈的手,好一阵都没肯放开。
“上阳宫怨魂作乱,也是个示警。”谢郯突然道,“若是帝后不谐,都闹到梁宣帝和姜皇后那般,于国家何幸?陛下还是要挑自己喜欢的女子才好,家世差些也不要紧,封个妃也就是了。”
“太父方才还说呢,梁宣帝与姜皇后之祸不就是宠妃闹出来的?”
“那王氏女若真是痴傻了,想必也不会妒忌。”谢郯终于松开了他的手,难得笑了笑,“建康的贵女们不是都已去校场转过一圈了么?陛下就没有看上的?”
萧盈重新坐好,只道:“没有,她们都是去看嫖姚都尉的。”
谢郯突然像小时候那样唤他:“盈儿……”
“还是太父做主吧。”萧盈又说了一遍,“立后立的是平衡世家,朝局安定。无论太父最后选的还是不是王氏女,朕都会与她相敬如宾,鱼水和谐。”
谢郯似是还想说什么,但张了张嘴,最终还是又闭上了。他把萧盈教得太好了,他会是一个非常合格的君王。可不知道为什么,谢郯心里竟然升起一股说不出来的失落,萧盈嘴里说全凭他做主,听起来却像一个一直要他扶着的孩子,突然甩开了他的手。
“也好,”谢郯没话了,“等王诃回来,便下立后诏书吧。”
咳声又起,谢郯抬袖相掩,另一只手在桌上摸了摸,没抓到方才那杯茶。于是萧盈抬起手,轻轻地将茶杯送进了谢郯手心。谢郯微怔,咳声停了下来,只见萧盈笑了笑,自己也举起了面前的茶。
“那便等御史中丞回来。”
两盏轻轻相触,青瓷发出清越的一响。盏中的酒被荡出来,一下子泼了持酒之人满身。
“哎呀!”邓霄匆匆立起,作势要替王诃擦衣。但是他已醉得厉害,站起来也是摇摇晃晃,反而要王诃来扶着他。两个醉鬼靠在一处,彼此对望了一眼,都哈哈大笑起来。房里烧着碳炉,又是热酒又是热汤,把两人都吃出了一身的汗。
此行尚算顺利。王诃带着三百精兵,握了太后的明谕,若长沙王抗拒,则就地诛杀;若长沙王听到要立他的儿子就神志突然清楚了,也杀。原本以为是个怎么都无解的死局,但萧忞完全没有按照谢拂霜的预期走。他似乎以为如今在帝位上的还是兄长萧忨,听见那句“沉疴难愈”,便伤心得哭闹不休。王诃跟疯子说不通,纠缠半晌,只好去找他母亲李姬。李姬自然是不敢违抗太后的命令,安抚住了长沙王,又安排了最年长的两个孙儿跟着进京。
王诃上了一道奏疏如实奏报,安顿好了长沙王一家,准备上路了,邓霄又来请。
王诃与他早年便有些交情,吃顿饭践行是常理。更何况最近御史台屡至荆州,邓霄也从未为难,王诃心中已然是解除了他与长沙王勾结谋逆的嫌疑,于是并未多想,坦然赴宴。
两杯酒下肚,邓霄便与他推心置腹。说来说去,还是气不过袁增的构陷。此人自诩怀才不遇,实则恃才傲物,屡犯军纪——邓霄抓着王诃的手,恨不得要把一颗心都挖出来,交到御史中丞手上。那袁增,多年只是个护军,并非是他邓某人有眼无珠,这都是有凭据的呀!——说得王诃连连点头。邓霄马上又哭出来,同样哭得恳切万分,说袁增害得他左右不是人——“邓某如今只有一死明志了!”
他说到这里就要去拔剑,嚷嚷着非要王诃把他的头颅带回去交差。王诃让他激得起了性,酒意一发,同他勾肩搭背,称兄道弟,只让他放心。袁增势利小人,靠着谢太尉不够,又去攀附桓家……等他回去告上一状,看这小人怎么死!谢太尉又怎么样?就能一手遮天了?——王诃此时已有些大舌头了。“他谢郯有如今之势,全该谢谢我姑母!倒把我姑母逼得出了家,把我王家一脚蹬开……”
他喃喃着,已不知说到哪里去了。只觉得热得厉害,直扒身上的衣服,扒了一半,才指着邓霄,明白了什么似的。
“寒食散。”王诃眯着眼睛笑,手指在邓霄面前晃,“邓兄,原来你也是同道中人……”
邓霄只是笑着,并不言语。王诃一个趔趄,整个人往前扑,被一双手臂捞住。王诃眼前天花乱坠一般,只看到扶着他的那双手白皙如玉,尤胜女子,一时着了迷似的,手便摸了上去。沿着手背一路钻进袖中,那人也不躲,只是轻声道:“子颜,小心。”
王诃把手抬起来,摸了摸面前那人光滑的脸:“邓兄,你的髯须呢?”
“邓霄”没回答他,只是把手抽了回去:“将军如今肯信我了吧?太后连戏都不愿意做全套,根本没有处置袁增的意思。”
王诃困惑地眨了眨眼,发现房中竟然站了两个邓霄。不对,另一个不是邓霄。王诃极力地睁大眼睛,想看清那个人的样子。这人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他怎会开口就称自己的表字……
“处置……什么?”王诃又往前踉跄了一步,瞪大了眼睛,“你是……?”
那人还在说话,声音很轻,像蛇一样,往人心里钻:“袁增活一日,将军就险一日;袁增平步青云,将军就万劫不复……”
王诃打了个寒颤,酒意和寒食散带来的燥热都被恐惧驱了个干净。他突然认出了此人是谁,也突然明白了他为什么会在这里。王诃一个字都没有说,没有浪费一丁点儿时间发出徒劳的指控,当机立断,转头就跑。
方千绪转过头,好像才想起来王诃还在,突然很惋惜似的:“子颜,你老实待着多好。”
王诃已经冲到了门口,不顾衣|不|蔽|体,猛地拉开了门闩想往外跑。一道寒光等了许久似的,精准地劈到了他面前,然后又堪堪停住,正悬在他额间。王诃喉咙里发出被噎住了似的声音,浑身僵直地被刀光逼得往后退,一直重新退回了房间里。持刀的人也随之抬脚,走到了明亮的烛光下。
长沙王一身戎装,歪着头,朝王诃露出了一个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