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美人你好呀,我能坐在这里吗?”
林青黛循声看去,一少年站在不远处。
明朗,干净,即便言辞不怎么正经,也没让林青黛生出不适的感觉。
那少年,赫然是对读书失去耐性出来闲逛的叶霄。
林青黛朝他微微笑,“当然,这里原也不是我的地儿。”
叶霄听完十分高兴,未有犹豫地坐了下来。
“你什么时候开始学棋的?技术恁好了。”
叶霄刚坐定便打开了话匣子,热络得仿佛他和林青黛是久别重逢的老朋友。
林青黛略一思忖:“四五岁吧。”
叶霄:“……”
伤害不大,羞辱性极强。
“你怎么了?”
林青黛看他神色微变,轻声问道。
叶霄笑了笑,如实答说,“四五岁,我还在岭东玩泥巴,隔断时日就哭着嚷着让表哥带我去打东韶国。”
林青黛延迟了数息才接话,“东韶国真的如话本中那么凶悍吗?”
叶霄好奇问道:“话本上怎么说的?”
林青黛:“说他们诡计多端,性格暴躁,若有浔国兵士落入他们之手,绝无好下场。”
叶霄:“这些是事实。”
“我哥,就是脸上有疤的那个。”
林青黛微微颔首,表示自己知道,“他怎么了?”
心跳在她看不见的暗处失了常序,很突然的,她无法控制。
“我哥以前,虽也想过参军保家卫国,但那种想法并不迫切,和寻常人家有血性的小郎君没什么两样。直到有一次东韶国突袭岭东的三溪镇,虐杀了大量的平民。这些人里面,有我哥的同窗好友廖海平。”
“岭东不比帝都,穷得很,愿意送孩子去念书习字的极少数了。”
廖家便是这极少数之一,他们对廖海平寄予了厚望。
可他们没能等到廖海平出人头地的那天。
不仅如此,一家人连个全尸都没有。
“对不起。”
林青黛由衷致歉,她不是故意戳人伤疤。
叶霄从回忆中抽身,随后朝她笑笑,“造孽的又不是你,你这么愧疚做什么?”
“总而言之,我们岭东和这东韶国有血海深仇。最后只有一个结果,要么他们死绝,要么我们化成烟灰。”
林青黛:“岭东必胜。”
少女柔声絮语,偏袒却是明晃晃。
叶霄被逗笑,“岭东必胜。”
怎想话音刚落,听二楼有咳嗽声传来。音量不算大,但叶霄和林青黛皆是第一时间看了过去,因为他们都认出了是季与京的声音。
“哥。”
叶霄朝他咧嘴笑,露出了一口大白牙。
季与京冷着脸,语气也是低冷,“上来。”
压迫力很强了,但叶霄没太当回事儿。
他太过了解季与京了,在战场上走一遭,他都是会“冷”上几天的。这种时候,惹天惹地莫惹京爷。
“順从”保平安。
“好嘞,这就来。”
话落,人飞快站起,向林青黛道别:“我去了啊。药膳多整点,我很能吃的。”
林青黛被他逗笑,“好。”
叶霄以最快的速度来到了季与京身旁,彼时他又回到了先前沐浴的房间,倚着小圆桌而坐。
叶霄坐在他身边,一如既往地咋咋呼呼:“哥,我先前是想出去帮你的,但老爷子不让。他还威胁我,不要脸。”
“再则,我听那……”
叶霄竭尽全力为自己正名,季与京却没让他如愿,很快将其截停,
“刚在底下和林青黛说什么了?”
叶霄:“我可没爆你身份啊。”
季与京心知他没说谎,叶霄虽然看着大大咧咧的,实则进退有度。
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他心里有数。
但面上,季与京未有言语。
叶霄见状,不禁有些急了,
“你不信?”
“我敢对天发誓我只是读书乏了去和小美人聊聊天。”
一说到先前那场颇为愉悦的闲聊,叶霄的神色不由亮了几分。
“这林家二姑娘和我印象里的世家贵女大不一样,我和她说了咱们岭东和东韶国之间的血海深仇,你猜她怎么着?”
“嗯?”
叶霄瞧着季与京终于给了些许反应,越发的带劲儿了。
“她先是跟我说对不住,后来又说岭东必胜。”
“真是个心善又有礼貌的小美人。”
季与京:“你没事跟她说这些做什么?”
叶霄:“……”
他记不清了?
聊着聊着就到这里了?
但这话怎么都是不能和表哥说的,显得他这人特别傻。
略一思忖,他决定以进为退:“那你没事带着小美人去看杀人,你怎么想的?”
季与京:“……”
叶霄见情势不对,火速起身,朝门口退去。他的轻功是真好,掠至门口也就一瞬的事儿。
“林家少爷和他那朋友应该快回来了吧?我去看看有什么能帮忙的。”
“小美人,不是,嫂嫂一个人料理药膳肯定很累。”
话落,头也不回地出了房间。
出去后,还万分贴心地替季与京将门掩实了。
季与京看着这荒唐境况,气而生笑。
须臾之后,那柔软的丝袋又回到他的掌心。
手指覆于上,细细摩挲。
甜腻的果香再度氤氲开来,他嫌弃的味道,却又莫名地让人心安。
……
“姑娘,我们到了。”
“嗯。”
兜兜转转,林青雾终抵花溪寺。
一如年三同她说道的,这里人烟稀少,清静得紧。
但也不是完全没有人。
林青雾一下车就瞧见花溪寺前停了一辆马车,华丽考究,一眼看过去便知是富贵人家的。
起初,林青雾并未多想。
这地儿她知道,其他人也会知晓,算不得什么稀奇事儿。
花溪寺虽然偏寂,但占地广袤,建筑也颇为考究。
又未有沾染一丝尘世的污浊嚣热,行走其中,心旷神怡。
很顺利地,林青雾来到了正殿。
那会儿,主持大师正在同一着了白色锦袍的公子解签。
两人隔着一张长案言笑晏晏,氛围极为和谧。
仅仅一眼,林青雾便确定那白衣公子是二皇子宋云澜。
他为何会在这里?
巧合,还是专门过来等她?
瞬息之间,林青雾已经想了很多。
待到大师和二皇子看过来,她的惊疑已经敛了干净。
“这么巧?”
她主动开口,与此同时,提步进了大殿。
步履间,轻纱飘荡,仙气缥缈。
宋云澜笑道,“确实巧。”
他的表现很自然,仿佛今儿这碰面真的只是巧合。
“青雾妹妹也来求姻缘签?”
林青雾:“是啊。”
“二殿下的签如何?”
接话的是老主持,“上签。”
“怎么说?”
“或有波澜,但终获幸福圆满。”
林青雾笑容得体:“那恭喜殿下了。”
宋云澜笑纳了这祝福,随后退离大殿,干脆得叫林青雾不太敢信。
但她面上未显分毫,恭谨地福了福身,“青雾送殿下。”
等他走远,林青雾才向大师道明来意,顺利求签。
竟也是支上签。
大师看过,凝着林青雾道,“你放弃的也许是这天下独一份的尊贵,不后悔?”
林青雾怔在当场,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找回声音,柔和而笃定,
“不悔。”
岭东之王的妻子,自是这天下独一份的尊贵。
可她不喜欢季与京。
在看过父母纯粹而甜蜜的爱情后,她也容不下将就。
再则,这份尊贵并未旁落。
它仍属于林家。
属于她的妹妹。
明明病弱还妄想守护她的黛黛。
“只要不悔,施主便是幸福的,此签可称上上签。”
“我还想给我的妹妹求一支。”
大师却笑着说,“不必了。一签两段姻缘,你不悔她便心安百安。”
“去吧。”
林青雾让侍卫留下了不少香油钱,随即带着签纸离去。
她小心翼翼地将其藏在怀中,提着的心终于归于原处。
她会幸福。
黛黛也会。
太好了,这真的是太好了。
林青雾走远后,一直安坐眉眼柔和的大师忽然沉沉叹了口气。
殿内的小和尚问他,“师父缘何叹气?”
大师沉默了片刻才回说,“将变。”
二皇子,未来储君呼声最高的人选。
他的签面凶极。
有妻无后,不得善终。
林青雾和侍卫沿着原路返回,心情美妙。
岂料这份美妙并没能持续太久,在窄长花廊的尽头,又遇宋云澜。
“青雾妹妹,我们单独聊聊。”
林青雾知他性格,霸道惯了,根本容不下悖逆。
所以放弃了和他争,素手一扬,袖摆波纹未停,侍卫们已退离。
她慢步走到宋云澜身边,柔声道,“二哥,我知你舍不得黛黛,但你心里清楚即便是我嫁去了岭东,陛下他……”
也不会将黛黛许配给他。
若是陛下想,他早就赐婚了。
然而后话,她没能诉诸口,没于宋云澜的一声“住口”。
这一声裹挟着刺人戾气,让林青雾心惊。
一时间,她失了言语。
宋云澜像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控,手指轻蜷,将怒气一点点敛去。再开口,他的神色和音量都和缓了许多,
“青雾妹妹,刚是二哥不好。”
“二哥只是心有不甘,你懂吗?”
林青雾:“二哥,我懂。”
难听的话,林青雾是一个字都没敢再讲,她还想安然无恙地回到妹妹身边吃滋补药膳呢。
“二哥在这里等我,可是有事儿要同我说道?”
宋云澜:“是。”
林青雾:“二哥请说。”
宋云澜当即从袖袋里掏出了一枚玉佩,迎光的那一面,镌刻的是一株荷。
荷叶青绿,荷花却是至柔粉色。
一块玉佩两种颜色,浑然天成,世间难得。
而荷,又是黛黛最钟爱的花儿。
“给黛黛的?”林青雾虽在询问,心里其实很笃定了。
宋云澜点了点头,“这是二哥送给黛黛的麓花节礼。”
林青雾觉得不妥:“二哥还是亲手交给黛黛比较好?”
宋云澜苦笑:“青雾妹妹,如此敏感的时刻,二哥想见黛黛一面难度堪比登天呐。”
“你只消将玉佩带过去给黛黛,若她不喜欢,麓花节那晚她带回还我便是。”
这么一说,也有几分道理。
再加之林青雾是真不想再和宋云澜多待了。
在她的认知里,帝王四子,她最不喜欢的便是眼前这位了。每回同他见面,她的背脊就抑不住地发凉,那种感觉就好比在阴森森的洞内被一条数丈长的花斑蛇缠上了。
多亏陛下没赐婚,不然她的黛黛要遭罪了。
心思漫动,林青雾终于伸出手,将玉佩拢入掌心。
“若是没有别的事儿,青雾先走一步。”
宋云澜微笑颔首。
林青雾回到土楼时,林青毓和宋云彦已经回了。
敞亮的空地,阳光倾洒,几个俊逸的少年熠熠生辉。他们在整理草药,有的取尖儿,有的削根备用。
“回得挺及时,去厨房帮帮黛黛吧。”
“你们怎的不去?”
“她嫌弃我们笨手笨脚,碍她事儿。人都说我们黛黛是这帝都最娇艳的花儿,可他们不知道,这花儿有刺会扎人的。”
一瞧见林青雾,宋云彦就和她聊上了。在说心伤,实则全是对林青黛的宠溺和偏袒。
林青毓听到这里,忍不住搭话,“扎一扎你怎么了?多的是人想被扎都没机会。”
“再说了黛黛也没说错呀,你就是笨手笨脚,帝都有名儿的。”
“林青毓,你差不多行了啊?你别以为有黛黛和青雾护着我就不敢打你了。”
闹腾得不能行,林青雾失笑摇头,随即朝着厨房而去。
她走后,此间又只剩季与京四个了。
叶霄挑拣草药的动作未停,抬眸看向宋云彦,“在帝都,喜欢小美人的公子哥很多吧。”
宋云彦循声看他:“你说黛黛?”
叶霄:“嗯。”
宋云彦:“那必须的啊。若不是林家的门槛太高,让他们望而生畏,林家估计每日都是门庭若市,热闹得不能行。”
“就连我二哥……算了,不提他了。”
叶霄笑笑,话题就此打住。
在他们没有注意到的角落,季与京黑眸晦暗,在想什么无人得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