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之后,季月槐就经常趁闲时去找人家玩。
三少爷的院落位于半山腰,并不似季月槐想象中那般极尽奢华,而是格外的雅致古朴,院内浓荫槐绿,采光很好,明亮又宽敞。
秦天纵不喜欢被人时刻注意行踪,便遣散了原本的院仆,自己打理所有事情。
这对季月槐来说是美事一桩。他也少了几分顾忌,不必费心劳神地躲着生人。
每次秦天纵在院内打拳扎马步刻苦练功,季月槐就坐在石凳上,悠哉悠哉地翻。
他什么都喜欢看,鬼神志怪,民俗奇谈,草药图册……每本都看得津津有味。
有时候他怕秦天纵练功无聊,还会充当说书先生,挑精彩刺激的故事讲给他听。
过了段时间,他觉得自己有些游手好闲,便琢磨着找门易上手的功法来练。
“三少爷,你觉得我适合练什么功法?”
秦天纵扭头看他一眼,不假思索:“伞。”
“此话怎讲呀?”
“就觉得……适合。”秦天纵垂眸,认真解释道,“热了还能挡太阳。”
季月槐笑着调侃他:“是怕我晒的太黑吗?”
秦天纵摇摇头,认真道:“你很白。”顿了顿,又补充道:“像搽了珍珠粉。”
季月槐听他口吻认真,不像在开玩笑,有点羞赧,干笑了两声,正色道:“其实,我想要那种隐蔽些,出招出其不意的。”
秦天纵想了想:“飞针?”
季月槐连连摇头:“太尖太细,过于锋利的武器,我总觉得会伤了自己。”
秦天纵沉吟片刻,眼神落在季月槐扎的发带上。
“那,绸带如何?”
季月槐抬手摸了摸,心思一动,连声道:“这个好这个好。以后跟别个打架,摸摸后脑勺,趁他不注意就能给他捆的结结实实的。”
翌日,天蒙蒙亮,晨雾未散尽时,秦天纵就拿着本秘籍回来。封面用飘逸的行书写了《小千千灵绸》几个字。
季月槐也不多推辞,喜滋滋地接过,难以压抑内心的激动,用力地抱了秦天纵一下。
尽管二人关系好,但鲜少肢体接触,且秦天纵从出生起,可能是第一次被这么紧紧的抱住。他有点别捏,但并不表示抗拒,只是任由季月槐抱。
季月槐的身上香香的,头发也香香的,是那种清隽宁神的药草味,夹杂着淡淡的皂角香,闻了很舒心。
秦天纵平日闻惯了一同训练的弟兄们的臭汗味,今日才知,也有这么好闻的……兄弟。
秦天纵稍稍侧脸,鼻子轻轻嗅了嗅,牢牢记住了这种味道。
自此以后,季月槐忙完药堂的琐事,就翻开《小千千灵绸》用心领悟,跟着图解比划一招一式,直至月上柳梢头,才将秘籍压在头枕底下,沉沉睡去。
许婆婆见他眼下都有隐隐的乌青,以为是药堂事务太多,怕累坏季月槐,让他少做些苦力活,晚膳还给他多炖了只鸽子,补补油水。
“哎呦,你这小子,咋光长个儿不长肉。”
许婆婆心疼地用手量了量季月槐的手腕,“多吃些,喝点鸽子汤,知不知道?”
“知道啦,婆婆。”
季月槐心里暖洋洋的,连忙答应:“我要连喝三碗,撑到走不动为止!”
许婆婆被哄得眉开眼笑:“这才像话嘛。”
云卷云舒,花开花落。
季月槐的《小千千灵绸》也修炼至第三重。他从一开始,连绸缎都飞的歪歪斜斜,七扭八扭。
再过了段时间,已经可以精准地飞射摘下枝头水灵灵的果子。
到最后,竟能丝滑地捆住秦天纵的木刀,缠着绕着卸掉其汹涌的刀势——当然,秦天纵显然没有尽全力,某次不小心把季月槐虎口给震得裂开后,他从此就收着力,无论如何也不动真格。
季月槐这个半路出家的,体力自然比不过秦天纵,通常是自己累得气喘吁吁了,秦天纵还能一招一式地练基本功。
这时他就会坐在院里的树上,欣赏着三少爷翩若惊鸿的俊逸身姿,还时不时飞出绸带,帮忙卷下飘落在肩头的花瓣。
秦天纵则偶尔会顺势拽住他的发带,纵身跃上树干,捡两颗果子扔进嘴里。
二人就这样边斗嘴,切磋,逗趣,枯燥的修炼时光也不难熬了,甚至某时某刻会惊觉,原来已至黄昏。
又是一年中秋夜。
季月槐背着半篓新采的紫苏叶,踏着如水的月色,远远经过灯火通明的主殿。
大殿内隐隐绰绰地传出轻歌曼舞,拨弦奏乐之声,殿后的鲤鱼池被盏盏高悬的宫灯给映的明亮。
季月槐本无心停留,但无意中的一瞥,却让他不由得停住了脚步。
大殿顶层的琉璃窗敞开着,金冠锦服的少年趴在窗台,少年稍显单薄的背脊平缓的一起一伏,看来已经坠入梦乡有些时间了。
先前脸颊的婴儿肥已逐渐褪去,下颌的弧度清晰而凌厉,山根刀脊般挺直,唇线倔强地微抿,全然显露出锋芒毕露的少年气。
在歌舞升平的喧闹嘈杂里,这样的身影却显得尤为孤寂。
季月槐背着药篓子,用力地挥舞着手臂,原地蹦蹦跳跳,试图吸引楼上之人的注意。
他压低声音,呼唤道:“三——少——爷——”
也许是晚风将呼唤托举至了夜空,不多时,秦天纵支肘起身,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将目光投向楼下。
季月槐纵身跃上屋檐,月白的衣摆扫落瓦片上的落花:“三少爷,戌时打盹,夜里可就睡不着了。”
秦天纵似是还未清醒,他怔住半晌,看着眼前言笑晏晏的季月槐,垂眸道:“筵席没意思,不如睡觉。”
“没意思?”
季月槐转转眼珠,提议道:“今日山下有灯市,要不,咱们去瞧瞧热闹?”
秦天纵没有犹豫,同意道:“走。”
“等等。”季月槐拉住他的衣袖,问道:“你就这么消失,不会有事吗?”
秦天纵摇头:“那些人奈何不了我。”
“行。”季月槐这次放下心,笑着道:“那我们走。”
半个时辰后。
二人站在冷清的市集,傻眼了。
小贩们正准备收摊走人,戏台也空荡荡,灯集更不必说,只剩零星几盏挂着,地上躺着被踩得皱巴巴的灯谜和爆竹碎屑。
“可惜,我本想尝尝糖葫芦的,铜钱都备好了,不巧不巧呀。”季月槐愁眉苦脸。
秦天纵安慰他:“无事,明年再来。”
临走前,忽然,季月槐灵光一闪:“对了,三少爷。菩提寺有棵百年老树,咱们可以去许愿。我听卖鱼档口的大娘说,她家小孙女啊,三岁了还不会说话,家人在树下跪了三天三夜,忽然就开口叫人了,灵的很呢。”
“你是说千缘树?”秦天纵问。
“对。”
季月槐拉起他的胳膊,边跑边兴奋地说:“我们真是运气好,不用人挤人地排队了。再说了,这时候夜深人静的,说不定呀,神仙能将我们的愿望听得清楚些。白天人太多,神仙忙不过来,哈哈哈哈……”
秦天纵听着少年清凌凌的笑声,眼角眉梢也显现了隐隐笑意。
跑到了菩提寺,果然没人,只有个虎头虎脑的小僧人在扫落叶。
树下的阶梯上摆放着藤编蒲团,二人相邻跪下,季月槐双手合十,虔诚地闭眼祷告。
他想了很久很久,左挑右选只留了一个愿望。
平平安安。
秦天纵和自己平平安安,许婆婆平平安安,小胖姐姐和她即将出生的孩子也平平安安。
独步天下太过孤寂遥远,荣华富贵需得险中求,佳偶天成全看缘分。所以,还是平安最好,最踏实。
不知不觉间来到雁翎山庄已五年有余,所幸日子风平浪静,甚至算得上温馨和乐。
又默念了几遍,确认神仙不会听漏后,季月槐才睁开双眼。
却见秦天纵还没睁眼,仍在祷告。
看来他也有很想要的东西。
是什么呢?季月槐好奇地想,但没有问,因为问出来就不灵了。
希望我们都能如愿。季月槐又想。
回山庄时,已经很晚了,季月槐干脆拉着秦天纵回自己房里休息,省得又孤零零地回去。
床铺不大,但刚好够两个半大小子睡。
季月槐理了理被褥,又翻箱倒柜找出枕头,害怕三少爷睡不惯竹床,还额外垫了层软绵绵的毛毯在下边。
二人并肩躺下,季月槐睡不着,默默地盯着窗外的婆娑树影。
不知道还能待多久,在这里。
真希望可以慢些找到。
他的手轻轻按在胸口,勾勒了一遍碎玉的形状。
“睡不着?”
秦天纵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冷不防的一下,季月槐的手按在胸口,镇定下来道:“嗯,睡不着。”
“林子里有萤火虫,很多。”
季月槐愣了愣,随即会意:“那我们去抓些回来,好不好?”
秦天纵沉默着点头。
二人爬起来,穿好衣裳,走至竹林。
林子里果真有不少萤火虫,像悬浮于空中微小的,翕动的火光。只是晚风吹不灭,露水也打不湿。
它们飞的不快,很好抓,正当季月槐抓的不亦乐乎时,肩膀被拍了拍。
转头,一盏简易的草编小灯球赫然在目。
“这是……”
季月槐喜上眉梢,压低声音雀跃道:“三少爷,你手真巧,编的比灯会上的都要好看!”
秦天纵面无表情地递给他:“喜欢就好。”
季月槐先是惊讶:“送我了?”
没等秦天纵回答,他就搂住其肩膀,半挂在人家身上——秦天纵长高了,已经比季月槐高了小半头。
“三少爷你真好你真好你真好。”季月槐说不够似得,又重复一遍:“你真好。”
秦天纵任由他挂着,冷淡地嗯了一下。
“你是我最好的兄弟,我发誓。”季月槐竖起三指,紧接着询问:“我也是你的吧?”
秦天纵半掀眼帘,暼他一眼道:“你是。”
季月槐见他这么大方敞亮,竟反而有点不好意思,觉得自己方才有点小家子气,开始低头装文静,安静不讲话。
过了会儿,秦天纵问他。
“为什么不讲话了。”
“……口渴。”
“你睡前才喝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