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末考试结束,其他年级正常放假,初三高三继续补课,一直补到除夕。
除夕夜,方清珏做完年夜饭就累得倒床上睡着了,江川则陪陈婆守岁一整晚,导致初一没起来。
他睡得昏天暗地,最后是被手机震醒的,接电话时语气特别不耐烦:“谁——?”
“几点了还没醒。”方清珏说着,不自觉地勾起了唇角。
“方仔?”江川立刻换了种语气,声音里带着熟悉的笑意,“新年快乐啊。”
方清珏没说话。
他抬手敲了敲玻璃窗,说:“猪,起来把窗帘拉开。”
“嗯?”江川显然有点懵。
三秒后,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随即就是急切的脚步声,然后,方清珏面前那扇窗的窗帘拉开了一条缝。
“呲拉——”
江川用力一拽,在阳光漏进来的一瞬间,雪白的大地连带着整个银装素裹的世界立刻涌入了眼眸。
“下雪了?”他眼睛睁大了一圈。
对面楼下有几个男人拿着铁锹清理单元门口的积雪,估计这场雪刚停没多久。而且,从路面上的积雪程度来看,雪下得还不小。
叩击玻璃的声音响起,江川移眸看过去,见方清珏侧过身,露出被挡住的院子一角,眼睛登时睁得更大了。
院子里堆着一个很大的红鼻子雪人,树叶做眼睛,红萝卜鼻子,还插了两根树杈当胳膊,看起来莫名滑稽。
随口提及的小事被人妥善放在心上的感觉很奇妙,像潮汐受到了月亮的吸引,像晚风追逐着薄雾,浑身的血液都不受控制地翻滚,沸腾。
江川看了将近一分钟才缓慢地移开视线,看向鼻尖微微泛红,眉眼间却藏着笑意的少年,一时间忘记了呼吸。
“新年快乐,江川。”方清珏隔着玻璃窗与他对视,“你的雪人来了。”
他一手抓着窗帘,一手攥着手机,彻底愣住了。
认识这么久,他的脸上从未出现过这种表情,方清珏没忍住,很轻地弯了下唇,“不向你的雪人许个愿吗?”
成片的积雪在江川眼里映出一片光亮,他唇瓣轻轻蠕动,声音低得像自语,“那就……祝我顺利考上X大吧。”
以江川的成绩,只要不是发挥失常,X大基本是板上钉钉的事。
方清珏屈指敲了敲窗户,“有点出息,咱们够一够北清的医学院。”
江川摇了摇头,眼里的光亮瞬间碎成了很多微小的星点:“过往的经验告诉我,做人不能太贪心。”
明明是第一次考大学,哪来的过往经验。
方清珏心说,不会是紧张过头了吧。
“放宽心,”他说,“雪人会助你梦想成真。”
冬去春来,助梦的雪人化成了一汪春水,变成了陈婆亲手栽种的香葱。香葱渐渐发芽,成长,却始终没等到人来摘。
——栽葱的人鸟悄地关了店,带江川旅游去了。
林真真紧随其后,也带方程滇藏自驾游,方清珏自己一个人在家,总觉得生活少了点什么,日子变得了无生趣。
他开始频繁地打开微信,频繁地点开好友列表里仅有的一个联系人的资料,频繁地打字又删除,频繁听江川发过来的为数不多的几条语音。
将聊天记录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又一遍,看到能倒背出来,他才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便去打了份暑假工。
打工的地方离理发店不远,就在八中后门那条街,老板和陈婆很熟。他说陈婆当年是下乡知青,来了就没走,90年代下岗潮,她开了昧生理发店。
原来那个部首不全的招牌是昧生啊。
方清珏想。
时间以令人难以忍受的速度缓缓前进,筒子楼前的院子无人打理,香葱长着长着都开了花,一个假期走到尾声,八中开学了,林真真和方程也回来了。
理发店依旧关着门。
说来也巧,方清珏的班主任就是那个被方程气得胡子都少了一半的裴老,原来也是江川的班主任。
开学第一天,发完书,裴老把方清珏叫到了办公室,“我这一假期都没联系上你哥,你哥走了吗?”
“学校军训,早走了。”他答。
“那完了,邹思伍那家伙一毕业就没影了,除了你哥,我想不到还谁能联系上江川。”
方清珏的心脏突然扑通一下跳得又重又急,“他怎么了?”
“他录取同意书还在我这呢。”裴老从抽屉里拿出一封邮政快件,“这小子就没来取过,眼瞅着开学了,再不去报道这不白考了吗?”
方清珏直愣愣地看着那个快件,发出一声很长很长的疑问:“啊——?”
“他没来取?”他一震惊,或者说一着急,竟然当着老师面掏出了手机,点开微信确认了一番,“可他前几天还说他军训呢啊。”
裴老凑过来看了眼聊天记录,斩钉截铁道:“竟扯儿,没通知书他搁什么报道?你打他电话,我来和他说。”
大脑应和着疾跳的心脏,出走的理智渐渐回笼,方清珏缓缓抬眸,问:“老师,你没他电话吗?”
“我打他不接啊!”裴老叹了口气,痛心疾首道:“这熊孩子,真不让人省心。”
方清珏心脏忽地一沉,仿佛有所感应。他猛地抢走那封快件,说:“我知道去哪儿找他,我去给他送。”
扔下这句话他就跑出了办公室,裴老追了出来,喊着:“哎——!你让他给我回个电话!”
从港城到B市有二百多公里,高铁一个半小时,方清珏上车时还给江川发了条微信,问他在干什么。
临下车,江川才回。
-军训,刚结束。
那个瞬间,他忽然有种不真实的眩晕感,随即,巨大的荒谬感铺天盖地的淹没过来,令他头突突地疼。
下车后,他第一时间拨通了江川的电话。
也许是忙音响得太久,也许是等待的时间太长,方清珏突然担心江川会不会像回避裴老那样回避自己。
电话终于被接通,江川的声音不似从前那般清爽,莫名得低沉,像心情不好似的,“方仔?”
方清珏喉咙发紧,只好清了下嗓子:“你在哪儿呢。”
“我……”江川顿了一下,说:“我在学校啊。”
学校个屁。
方清珏也撒了个谎,“我在你们学校门口。”
江川沉默了好一阵,然后说:“你等我一会儿。”
挂断电话,他立刻拦了辆出租车。
离X大尚有一段距离时,他看见江川骑着一辆掉了漆的自行车,在马路右侧人行路的林荫下疾驰。
他们几乎是同时到达的学校。
江川将车停在门卫亭那,视线在大门口搜寻了一圈,然后低头掏出了手机。
方清珏怀着难以言喻的心情,一步步走到他身后,在兜里的手机震动的那一秒开了口。
“江川。”
站在前面的人回过头来,视线与他对上时很轻地勾了下唇角,挂断了电话,“你怎么来了,没开学吗?”
两个月不见,他瘦了许多,下颌线清晰得有些锋利,脸颊向下凹陷,显得颧骨微微凸了出来,眼里也充斥着红血丝,整个人透着一股没休息好的疲惫感。
方清珏站在他面前,直勾勾地看着他,答非所问:“军训很累吗?”
“还行吧。”江川避开了他的目光,身上有种故作轻松的松弛感,“你还没吃饭吧?这附近有家涮羊肉挺好吃的。”
“你们不是在军训吗?你怎么能出来?”方清珏追问。
“我请假了啊。”江川露出一个妥帖的笑容。
“你直接从操场跑过来的?”
“对啊。”
“那你怎么没穿迷彩服呢?”
闻言,江川的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那一秒,方清珏明明是生气的,可心却止不住地发疼。
“你不累么。”他从包里拿出录取通知书,封面上的大门门脸和眼前的X大一模一样。
江川盯着他手上的通知书,微微睁大了眼。
“阿婆根本不是去旅游吧。”方清珏凝望着他,言语笃定。
夏风仓皇吹过,空气中满是油板路被晒化了的味道,气味和被拆穿的谎言一样难闻。
江川抬手拂去鼻梁上的汗珠,然后低下头,自嘲似地笑了一下,嗫嚅道:“你们姓方的真是聪明的可怕。”
*
陈婆一辈子没回广东,在这边也没有亲朋好友,生病了只有江川忙前忙后的照顾。
单纯的照顾,还不至于让他抽不开身去取通知书,真正绊住他的是高昂治疗费。
理发店收入不高,陈婆的积蓄没多久就花光了。江川这几年兼职攒的钱只是杯水车薪,他只能没日没夜的打工。
“哪有时间上学呢。”江川喃喃道。
方清珏把录取通知书递给他,“申请延期入学吧。”
江川没说话,只定定地看着递到面前的通知书,微垂的眸光里有浓雾一样的担忧和恐惧,仿佛那并不是什么录取通知书,而是死亡通知单。
缄默半晌,他说:“行罢,反正我也没什么可失去的了。”
方清珏陪同他去教务处办理了延期入学,因为情况特殊,即使来晚了老师也没说什么,还拍了拍江川的肩,让他有困难记得找自己。
然后,江川载着他回了医院。
陈婆住的是单人病房,透过门上玻璃窗,能看见她戴着氧气罩平躺在床上,床头的输液架上挂着四个输液袋。
已经输完了两个,正在输第三个。
很难描述看见这一幕的感受,方清珏的大脑空白了几秒,随即才感觉到从心脏深处翻涌上来的溃痛。
“还差多少?”他哑着嗓子问。
“很多很多。”江川站在他旁边,脸上鲜有的没有任何表情,显得分外严肃,“不告诉你们,就是不想让你们跟着操心。”
他没有危言耸听,陈婆病情严重,保守估计都得十几万。
在短时间内凑齐十几万,对于一个高中刚毕业的学生来说,简直是天方夜谭。
方清珏从钱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IMO有奖金,方程走前留了一些给我。你知道的,我不可能花他的钱。”
江川不肯接,“那你还给他吧。”
“江川,就让我为阿婆做点什么吧。”方清珏深深地看着他,整个人如同游走在断崖边,有种上不了岸的无力感,“算我求你了,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