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真真出国后,方程回来的一天比一天晚,方清珏不用给他做饭,正好乐得清闲。这晚,他写完作业都十一点多了,方程还没回来。
他冲了个澡上床睡觉,没成想又梦到了冲浪店的库房。与以往不同的是,这回江川脱完白背心没去擦身上的水珠,而是低头去解裤腰带。
皮带锁扣和休闲裤的金属拉链碰撞出细碎的响声,像一双无形的手拨弄着方清珏的心弦,令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紧张。
江川褪裤腰的动作很慢,像电影里的慢镜头,髋骨旁边的人鱼线在朦胧的光影中渐渐显现完整,方清珏的视线仿佛被黏住了,想收都收不回来。
别……
别再脱了!
他想喊,却怎么喊都喊不出声音,一着急竟倏地醒了过来,双眼怔忪地看着透过窗倾泻进来的明晃晃的日光。
迎风拂动的纱帘,婆娑起舞的树影和掩藏在树叶簇动的声浪里的蝉鸣……
一切都仿佛和往日并无差别,好似他只是午憩了片刻,并没有做过那场荒唐的梦。
可突突乱跳的心脏和满是汗珠的脊背又昭示着,在无形之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变得不一样了。
他稍稍动了动,然后就睁大了眼睛,猛地坐起来,掀开被子低头看了看。
下一秒,方清珏猛地涨红了脸,跳下床跑了出去。
刚跑出门他又折了回来,从衣柜里拿出一条新内裤,然后一头扎进了洗手间。
洗完澡,盘旋在脸上的那股热意还没有散尽,他低头用力搓着内裤,在衣料摩擦声中听见了方程的声音。
他立刻跟做贼似的冲回自己房间,把内裤挂在衣柜里面,关好柜门,又把椅子往后挪了挪,挡在柜门前,然后才若无其事的走下楼。
方程举着手机站在餐桌前,不知道在和谁讲电话。听见下楼的动静,他抬眼看过来,指了指餐桌就转身进了厨房。
方清珏不明所以地走过去,见桌上摆着一盘油爆虾,整个人顿时跟被雷劈了一样定在原地。
“不用,钱够花。”方程拿着一个大号的乐扣保鲜盒从厨房走出来,保鲜盒里装得满满当当的,都是油爆虾。
他将保鲜盒放进手提袋,看样子是要带到学校,“没什么想要的。”
原来不是特意给他做的,而是放不下了。
方清珏鼓噪的心立刻冷了下去。
方程挂断电话,说:“妈说她还得一周才能回来。”
“哦。”方清珏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干干净净,一条消息也没有。
所以林真真给方程留一千块,是知道自己可能回不来,怕他钱不够用。
那我呢?
就算养条狗,十天半个月看不见也会想吧。
方清珏深吸一口气,感觉心脏被什么东西捅出一个很深的窟窿,汩汩地向外流着血。
“我先走了,厨房还没收拾,你吃完把盘子放水槽里就行,我回来再洗。”方程背起书包往出走。
方清珏看了一眼虾,即便知道答案也还是想问上一遍:“带给你女朋友的?”
方程嗯了一声,“她爱吃。”
“那你上次说要吃油爆虾,也是因为她?”
方程开门的动作一顿,回过头来:“那次是因为你。”
所以你知道我爱吃虾啊。
方清珏内心一片悲凉。
方程开门走了,扔下一屋子的静默。他站在餐桌前看着那盘虾,脸上有淡淡的哀伤。很久很久以后,他才收了那副表情,变回那个不屑一顾,仿佛这世间没什么能让他多看一眼的方清珏。
要迟到了。
他去厨房热了一袋牛奶,背着书包也上学去了。
一进班,班级里人就都看了过来,眼神有点不对劲,尤其是陈序,就差在脸上写‘看你不爽‘四个字了。
他拉开椅子坐下来,发现桌洞里放着一个包装很漂亮的礼盒,不知道谁放的。
但冲陈序盯着他看的样子,方清珏心想,这里面不会是死老鼠吧?
幼不幼稚。
他直接将东西扔进了垃圾桶。
初三都是单人单桌,邻桌看见这一幕有点惊讶:“你不看看吗?万一是情书呢?”
方清珏连眼皮都没抬,眉眼冷淡地问:“你写的?”
“呵呵,当我没说。”邻桌收回了目光,坐在教室另一头的陈序也转过了头。
初三课业不比高三轻松,方清珏被各科老师压榨得有点烦躁,看见陈序那张欲言又止的脸,破天荒地想去找个茬。
放学后,他买了根冰棍冷静冷静,冷静完才往江川家的理发店走,走着走着,就感觉身后有人跟着。
一回头,就看见一张不自信的脸:“有事?”
小结巴低着头:“那个腕带你,你用了吗?”
“什么腕带?”
闻言,她猛地抬起头来,小鹿般的双眼因为吃惊睁得更圆了。
方清珏这才想起来那个礼盒,“那东西是你放我桌里的?”
小结巴又低下了头,“嗯。”
他觉得稀奇,也有点可惜:“你给我这个干嘛?”
“谢,谢礼,它对手腕好。”
“我什么也没干,你总谢我干嘛。”
“我都知,知道了。你去警告了她,她们。”小结巴说着,朝他鞠了一躬,转身跑远了。
方清珏:“……”
他迷茫了几秒才转过身,目光登时和倚着理发店的玻璃门看戏的江川对上了。
江川挑着眉吹了个口哨:“可以啊,十六岁就早恋,比你哥还牛。”
方清珏懒得搭理他,目光一偏,落在玻璃门上扣着的锁头上。
江川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笑着说:“陈阿美女士很喜欢你送的油柑酒,知道你要来立马关店去鱼市买大虾了,说要给你炖海鲜汤。”
“那我回家了。”他立刻转身往回走。
江川一把抓住他的书包带:“不就说了你一句,跑什么,你跑了谁来喝那锅汤?”
“都说了我问完题就走,不在这吃饭。”
“这我可做不了主。”
江川抓着他的书包带子,生拉硬拽地带着他绕过临街的独栋楼,钻进一条胡同,穿过一条铁路。
这是港城仅有的一条铁路,将这个沿海小镇割裂成两部分。
铁轨以南是道南,就是方清珏生活的地方,依山傍海有景区,是港城最繁华的地段。
铁轨以北是道北,遍地都是工厂和筒子楼,处处都是老破小,像个城中村。住这的大多是老一辈下岗厂工,或者外地来打工的农民工,是港城最脏也最乱的地方。
他跟在江川身后拐进一条灰扑扑的街,道路两旁有很多用塑料棚搭出来的卖水果蔬菜的商铺。
这会儿可能是没什么生意,好几个店主都搬着凳子坐在门口聊天,看见江川就笑着和他打招呼,一旁的孩子也喊他小川哥哥,能看出来邻里关系不错。
江川挨个打招呼:“吃了吗?”
“还没呢,我家那小崽子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就等他回来开饭了。”
前面不远处就有一栋筒子楼,门口有颗大柳树,几个大爷坐在树下纳凉下象棋,还有一群孩子蹲着围在那里,不知道在玩什么。
“我看看在不在前面。”江川说着加快了步伐。
离孩子们挺近但尚有一段距离的时候,他问道:“玩什么呢?”
闻声,小孩子齐齐看了过来,有个小胖子一看见江川立马就跑了。
他走过去,见这帮小孩在玩玻璃弹珠,便抢走了唯一一个小姑娘手里的棒棒糖,举得高高的,不肯还。
小姑娘怎么够都够不着,急得撅起了嘴,江川捏了一下她的脸,把糖还给她:“芳姨不让你吃糖,你还吃。”
小姑娘做了个鬼脸,抓起地上的玻璃球跑远了。一旁的大爷打量着方清珏,目光里满是探究,“诶,这不是方家老二吗?”
路边的店主也在交头接耳:
“是那小孩吧?”
“瞅着像。”
“走吧。”江川侧身挡在他面前。
“没关系,我习惯了。”方清珏没什么语气地说。
这一路走来,人们看过来的眼神都很直白,他们看见的根本不是方清珏,而是传说中那个骗婚杀人犯的儿子。
这种目光他见多了,无论是半截胡同,海角街,学校,还是其他什么地方。港城统共就这么大,没有人不知道他家那点破事,看向他的目光多多少少都别有意味。
除了江川。
虽然说了不用,但江川依旧挡在他前面,一直到走进墙都掉皮了的筒子楼。
他掏出钥匙打开门。
屋里没人,陈婆应该还没回来,江川弯腰拿出一双拖鞋,示意他穿上,领着他进了朝南的那间卧室。
这间屋子挺旧了,但胜在干净,而且有一种淡淡的花香,闻着像是月季,也有点像玫瑰。
靠门右手边的墙上挂着不少乐器,有萧,笛子,吉他,葫芦丝……
书架上有不少音乐相关的书,最中间的格子空出来单独横放着一把小提琴。
方清珏有点意外。
江川的气质很干净,也很文艺,像春日的雏菊,是天生就适合出现在油画里的人,却没想到他走的是另一个方向。
“你玩音乐?”他问。
印象里,搞音乐的都留着长头发,穿着打着柳丁的皮衣弹吉他,为人处世也很潇洒不羁,反正和江川给人的感觉大相径庭。
江川淡淡地瞥了一眼乐器墙,没什么语气地说:“都是陈阿美女士买的。”
他示意方清珏先坐学习桌那,转身出去了。江川的学习桌也靠窗摆着,透过窗能看见房子前面被篱笆圈出来的地上种着葱,西红柿,还有几排黄瓜,像个农家院似的。
……把草坪刨了种地,这边的人真够牛的。
方清珏将书包放在椅子上,感觉浮动在空气里的香气变浓了。他扫了一眼书桌,在日历后面看见一罐包装简洁的香薰蜡,和一瓶有着同样简洁包装和船锚标志的香水。
原来不是沐浴露的味道……
他心里想着,听见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方清珏赶忙移开视线,见桌子旁边还有一个长方形窄桌,上面罩着一层防尘布。
“这是缝纫机?”他指着那桌子问。
“有这么小的缝纫机吗?”江川手里拿着两瓶可乐,说话时递过来一瓶。
他喝了一口可乐,“那是什么?”
“电钢琴。”
“阿婆这么喜欢音乐吗?”
“可能吧。”
江川兴致缺缺地敛着眉,看起来不太想聊这件事,“都什么题,给我看看。”
方清珏打开方程买的练习册,将空出来的题指给他看。
江川扫了一眼题干:“卷面这么干净,你不会读了两遍发现不会做就直接pass了吧?”
“我可没偷懒,”方清珏说,“做了好几遍答案都对不上。”
江川:“在哪儿做的,我看看。”
方清珏抿了抿唇,十分不爽地从书包里抽出草稿本,翻了翻,指着一页,气势十足地说:“你自己看!”
江川歪头扫了一眼,了然道:“怪不得总错,思路就不对。”
他大致讲了一遍方清珏就懂了。改完这道题,他将这几天积攒的题全问了一遍。
江川和理化生全部满分的方程不一样,他没有特别明显的短板,但也没特别突出的优势,每科成绩都优异的很平均。
方清珏从数学问到物理化又问到政治,最后还问了篇英语阅读,然后才开始写作业。
江川也没再说话,屋子里安静的只剩下笔摩擦纸张的白噪音,听起来格外安神。
不知过了多久,天花板咚地一响,传来一个中年男子的谩骂声:“老子生你养你,你就这么和老子说话是吧!”
话音未落,就听见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像什么东西摔在了地上,随后声音变得更杂了,一听就是家长在殴打孩子:“让你这么和老子说话!”
“我-操-你——”
那孩子的骂声戛然而止,听起来有点耳熟,打斗的声音也更大了,像从单方面殴打变成了互搏,中年男人的骂声也渐渐弱了下去。
江川习以为常地拿起桌上的防尘耳塞,递过来,方清珏没接,“他们家经常这样?”
他嗯了一声,“隔三差五就来这么一回。”
“操,你他妈就这么对你老子?”
“你也知道你是我老子,可你他妈哪有一点做老子的样子!”
这声音……
方清珏微微睁大眼睛,意外无比地问:“陈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