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扬卧床一天了,医生说他要多下地活动,增加血液循环,腿才好的快。
病房已经熄灯了,林夏青搀着他在走廊里练习单腿重心走路。
林夏青抱歉地说:“今天回来晚了,给你饿狠了,但是明天我还是有事,后天也会忙,以后出去之前我会先安排好你和我妈的干粮,饿了,你们就先垫巴点肚子,等我回来,再给你们弄热乎的饭。”
认错态度很好,是那种阳奉阴违功夫炉火纯青的乖乖学生,脸上诚恳写着:我有错,但我坚决不改。
晋扬被她逗笑,四肢不全的他能怎么办?安心当留守儿童,听候发落呗。
林夏青问:“一会儿你要洗澡吗?”
晋扬明显愣了一下,虽然她的问题很官方,很符合一枚护工应该尽到的职责,但面对一位姿色匪浅的美女,提出这种关乎生理的私密之事,晋扬还是感到了一丝前所未有的尴尬。
事实上,他想洗澡,昨天就想洗了。
他有个穷讲究的臭毛病,就是数九寒冬都得天天洗澡,更别提这种汗液黏腻得慌的夏天了。不洗澡,他连觉都没睡好。
帮晋扬洗澡擦身,林夏青是不慎在意这些男女之防的。
往后二十年,千禧风最开放的时候,海边浴场上,自信奔放的女士们爱穿性感比基尼,老少爷们都只穿个大裤衩,大方露出肚子下方茂盛浓密的毛发。林夏青当时在海边度假,可没少对那些露点男模身材似的俊美青年评头论足,她不怕长针眼,只怕没看够本儿呢。
可这是一男一女在大街上牵个手,都要被举报作风问题的年代,林夏青不想被晋扬当成变态,只能淡淡地建议说:“一会我打一桶温水,再去护士台要捆纱布,在眼睛上缠几圈遮好眼睛,挑个男厕所没人的时候和你一起进去,你在里面头擦身体,我给你打肥皂和拧毛巾。”
医院的厕所每个蹲位都是半包式,晋扬可以在里面遮挡着洗下身,林夏青用纱布罩住眼睛,需要在接近全盲的状态下,时不时给他拧送毛巾,操作难度是稍微有点高的,她得听声儿准确找到晋扬的位置,又得准确摸到浆洗毛巾的水桶,蹲上蹲下,递来递去,全凭着第六感一通抓瞎。
中途还得防着有人进来上厕所,不然她会被当成女变态,在这个年代,女变态还有生命危险呢,会被人抓典型送去刑场枪毙。
晋扬脱光身子的时候,略感羞涩,好在他跟前的林夏青已经用纱布把她的眼睛缠成了木乃伊,她是看不见的,而他的下半身也被厕所半包围的瓷砖矮墙挡着,他的隐私有着双重保险。
场面有点儿荒唐诡异,晋扬成年后第一次以全/裸的状态,站在一个刚认识不超过48小时的女人面前,好在她的眼睛绑着纱布,晋扬可以任由自己对这女人既陌生又信任。
林夏青蹲下身子,拧了第一把毛巾给他,毛巾稍微湿一点儿,好让晋扬能够打湿皮肤的同时,不至于湿了手脚上的石膏,后面几把,毛巾上揩了肥皂,林夏青能闻见淡淡的皂香,那是一阵阵经过晋扬皮肤温度加热挥发后的皂香,很是恬淡。
晋扬利落地擦好了他能够得着的部位,后背部分需要林夏青上场,林夏青第一次给一个男人搓背,她在脑子里回想,上辈子自己去洗浴中心,那些技师给自己搓背是什么手法来着?
她蹲在水桶边上洗晋扬换下来的毛巾,居然为了回想起搓背手法,而怔怔出神发了好一会的呆。
晋扬等候得有点久,单腿着地快吃不住劲,往下瞟了一眼,看见林夏青那颗圆润的脑袋,清了清嗓子,说:“够了,毛巾洗的很干净了,我单脚用力,站不了太久。”
林夏青这才连忙拧好毛巾。
等手里的工具就绪,她又无措了,问:“你的背在哪儿?”
晋扬的手掌很宽,林夏青能感觉到他牵引着自己往他的背上摸。
“这儿。”
林夏青的耳根子有些烫:“我搓了啊。”
晋扬声线慵懒:“嗯。”
林夏青一边服侍上帝,一边唠嗑缓解尴尬:“你的车修好了吗?”
晋扬不知是不是因为夜宵吃饱喝足,心情很好,耐心陪着她扯:“还没,油漆配不上,下午来人说,修好要下星期了。”
林夏青没胆子说昨晚替他洗衣服,“不小心”看见他那张天价罚单了,她觉得晋扬是个很聪明的人,智多的人必多疑,林夏青不会傻到给自己惹不必要的麻烦。
晋扬似乎很享受她搓澡的力度,嗓音慢悠悠的:“以后每天早上都会有牛奶厂的人送鲜奶过来,我给你和乔阿姨也订了两瓶。”
没等林夏青道谢,晋扬就解释说:“不要钱,打我的人赔我的,鲜奶和医药费都挂那人的帐上,到我出院前,你都有免费的牛奶喝。下午你不在的时候,还来了一伙莫名其妙的人,送了好多水果和点心过来,我没要,一来天气热,容易招果蝇和苍蝇,病房里乱糟糟的,怕你和乔阿姨觉得不卫生;二来,我不知道这些东西到底都是谁送的,无功不受禄,不明不白的东西我不能要。”
但看见晚上她收方和平的礼收得那么开心,晋扬有点后悔下午没要那些东西了,他忽然觉得,能看见林夏青笑得那么妖娆,挺好。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千金难买美人笑,林夏青笑起来,比不笑的时候更好看。
林夏青自然知道那些东西是谁安排送的,还能是谁,麻子他爹,卢县长呗,生个败家子儿,一辈子跟着操不完的心。
她突然觉得明早的牛奶不香了,晋扬好惨,被麻子弄折了手和脚,麻子爹给他订鲜奶,自己蹭这牛奶,怎么这么像没心没肺喝晋扬的血汗呢?
林夏青想明白这里头的弯弯绕绕,开始有点打抱不平,手上搓澡的力度都狠了起来:“你傻啊,他们先动手打人,一瓶奶就给你糊弄过去了。”
气晋扬息事宁人好说话,也气这帮无法无天的老爷们欺软怕硬。
麻子那么坏,动手打人的时候,可是瞧准了晋扬是个外地佬好欺负,才敢在严打时期对晋扬往死里下手,结果没想到自作自受,大水冲了龙王庙。这种为害一方的地头蛇,说白了就是仗着有保护伞,如果今天住院的不是道高一尺的晋扬,只是个普通平头老百姓呢?麻子这会儿恐怕正跟他的两个跟班,继续在荷县横行霸道。
林夏青很无力,无论什么世道,普通人的命都太不值钱了。
晋扬无语凝噎,他招谁惹谁了,平白挨了林夏青的一通数落,晋扬总算见识到什么叫女人翻脸比翻书还快,刚刚还有说有笑的,这会儿林夏青似乎是在生什么怪气,连带着不待见他。
晋扬喊她下手轻点儿,他又不是她的敌人,搓个背像是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杀父仇人呐,都不带这么心狠手辣的。
林夏青努努嘴,把手里的毛巾一顿,说:“背擦好了。”
该洗下身了,晋扬歪着脑袋,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林夏青,盯着她眼睛上的纱布,防贼似的不放心道:“你能背过身去吗?”
林夏青说:“那你要一直跟我说话,我听见你的声音才能知道你呆的位置,才能一直给你递毛巾。”
晋扬说:“好。”
“今晚的红肠熏得真好,有机会你一定要去一趟哈尔滨,那儿的红肠比这还正宗。”
林夏青心说:我又不是没去过哈尔滨,我还在圣索菲亚面前喂过鸽子呢,哈尔滨冰雪大世界你个八零年代的小屁孩没玩儿过吧?真可惜,等它建成出名儿,你也老了,玩不动了。
一串红肠勾起了晋扬肠子里的往事,他居然十分大意,神采飞扬地说:“以前我姥姥家有个俄罗斯妈达姆,妈达姆的爹以前据说是宫廷点心师,她从她爹那传来的手艺,做彼得堡蜂蜜蛋糕一绝,我小时候很长一段时间都在我姥姥家生活,记忆里那些精美无比的俄罗斯宫廷点心比市面上任何一家蛋糕店的都好吃,后来……”
后来,没有后来了,那些岁月太过晦涩苦黯,他在那场苦难里永远失去了他的姥姥和妈达姆。
晋扬口中的往事戛然而止,脸色都开始变得不对劲,他在祈祷,但愿林夏青没听懂他刚刚在说什么,但凡现场有第三个人在场,他刚才那番大逆不道的话,足以让他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林夏青挑了挑眉毛,纵使蒙着一双眼,也察觉到了晋扬似乎正在紧张地倒吸一口凉气。
他应该是意识到,对于一个半生不熟的人,刚刚那些话有多离经叛道和不可思议了,在人人平等嘹亮口号的共产主义社会,他的姥姥家,从前居然有一个俄罗斯宫廷御用点心师的女儿做保姆,从语气上来判断,那个外籍保姆应该还和他们家超越雇佣关系,建立起了非常深厚的情谊。
晋扬相信,只要林夏青现在去举报,他就会被某些人活剥一层皮下来。
但林夏青似乎无动于衷,她的背影依旧挺得那般笔直,她伫立在原地,温和得像一株兰。
晋扬开玩笑地说:“你不会真相信我家以前有个什么祖传俄罗斯宫廷手艺的糕点师傅吧?”
林夏青挑了挑她秀气的眉毛,学着晋扬开玩笑的语气逗他:“为什么不信?”
晋扬沉默了。
林夏青笑出声来:“我跟你说,以前我天天吃法国大厨做的面点,配合嚼巴地中海的油浸橄榄,你信不信?”这道面点就是法棍上面抹碎油橄榄,林夏青最常吃的懒人快手早餐。
晋扬自然是不信的,这年头就连自己外交世家出身的小舅妈一年到头没尝过几次法国大厨的手艺,林夏青草微之身,上哪儿有国事访问的机会去外头尝西餐?
但看见林夏青脸上潋滟无比的笑容,晋扬又觉得她好像真的吃过那些东西。
晋扬很聪明地道:“你喜欢法国面包,我喜欢俄罗斯甜点,看样子我们在吃上都挺有天赋。”
林夏青微微上扬起嘴角,没继续同他就面包和甜点的问题继续深入下去。
又过了一会儿,晋扬洗完澡,费劲地扣好上身的病号服,轮到穿下身了,开始彻底无能为力。
他的左腿受伤比较严重,动弹一下就疼得直冒汗,剩下那只健全的腿只能完全用于保持站立的姿势,穿脱裤子的事情,只能请林夏青代劳。
林夏青拎着男士四角内裤,在晋扬的指挥下,为他自下而上顺利套好内裤,全程没有碰到不该碰的东西。
林夏青耐心地询问病人:“裤子穿的正吗,需不需要调整腰头的角度,没拧在那儿吧?”
晋扬涨红着脸,绷着声线道:“嗯,很正了,不用调整。”
没正的不是裤头,而是另有苦主,他……习惯放右边的,不听话的东西,不知怎么去了左边,别扭的紧。
晋扬咬着牙,额头微微沁出汗,总不能请她帮自己把扶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