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撵摇摇晃晃地穿过宫门。
一路上,沈时雨的脸色都算不上好。
李止桑看了又看,忍不住笑了笑,问道:“沈大人也是会拈酸吃醋的性子么?”她轻扯几下沈时雨的衣袖,“这都出了宫门了,沈大人,你这脸色要摆到什么时候去。”
拈酸吃醋。
这四个子莫名挠了挠沈时雨的掌心,他不自在地侧过脸去,却又恰好露出微红的耳廓:“不是。”
“不是什么?”
沈时雨轻声为自己辩解:“不是拈酸吃醋。”
李止桑也不与他争辩,闻言只是点了点头,应和道:“沈大人说不是便不是好了。”
沈时雨回眸看了一眼李止桑,看着她眼底星星点点的光有些怔然,半晌又僵硬地转了回去。
车窗的轻纱随着轿撵晃动着,掀起的一角露出朱雀大街熙熙攘攘的人群和鳞次栉比的商铺,耳畔也响起了一阵高过一阵的小贩叫卖声,其间夹杂了几句闲谈话家常,映得像是一副充满了烟火气的画卷。
远远地,似乎传来了糖炒栗子的带着甜腻的焦香。
沈时雨指尖叩在窗框之上,指腹被雕花棱角硌得微微发白,他轻叹一声:“九公主,这大漠皇子像是有备而来,今日不过初见便说出这般胆大妄为的话来,臣只是忧心……”
“不知他日后还会做些什么。“”
李止桑听着沈时雨说的话,心中想的却是上一次回门宴他们走的是另一条小道,其实自己出嫁那日便是沿着朱雀大街一路回了沈府,今日又与沈时雨共同走了一次。
她看着沈时雨眼底不似作假的担忧,语气不自觉放缓:“沈大人这是担心我?”
轿撵内只有沈时雨与李止桑两人,算不上大的空间里,两人的气息似乎都缠绕在了一起,无形之间好似织就一张无形的网。
沈时雨看着李止桑鬓边步摇晃出碎琼般的光点,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李止桑忽然倾身,她眨眼时,颤动的睫羽好似要扫过沈时雨凝了寒霜的侧脸:“沈大人,你在担心我。”
她伸手,指尖轻轻点在沈时雨紧绷的下颌。
李止桑这一次说得十分肯定。
沈时雨没有应答,他嗅到了鼻尖传来的李止桑发间茉莉香露的味道,莫名地想起了大婚那夜小公主泛红的眼尾,想到了与她肌肤相接时传来的温热触感。
他呼吸一滞,喉结滚动两下,敛下眉眼,沉默地将自己的脑袋转得更远。
李止桑看着沈时雨发红的耳廓,无声地勾了勾唇角,笑得眉眼弯弯。
轿撵又走了一会儿,远远地听见了长街的尽头传来胡笳声。沈时雨忽然开口叫停轿撵,还不等李止桑问上两句,沈时雨便掀起衣角,一言不发地下了车。
从还未落下的轿帘一角,李止桑只能瞧见沈时雨的背影越走越远。
张如昭一直跟在轿撵边上走着,见状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她轻手轻脚地掀开了轿帘,问道:“殿下,沈大人这是做什么去?我们可是要在这儿等着沈大人?”
李止桑摇摇头,又点点头:“等着罢。”
她哪里知道沈时雨要做什么去,他像个闷葫芦似的,一句话不说便走了。
自己不过是伸手碰了碰他罢了。
沈大人可真是一点儿也禁不起逗。
不时有三三两两的姑娘结着伴从李止桑的轿撵前经过,她们悄悄地投来视线,好似想在缝隙里瞧见轿中之人的面容似的,轻声细语地耳语猜测轿撵的出处,笑着走远。
清凌凌的笑声渐渐地也听不见了。
轿帘垂落的金丝穗子轻轻晃动,将漏进来的几缕日光筛成一道道细长的影,蜿蜒着落在李止桑裙摆的缠枝牡丹纹上。
她漫不经心地卷着腰间金镶玉禁步的带子。
不远处的街角传来一阵胡麻饼炙烤的香气,混着糖画艺人手中铜勺刮过石板的脆响。
再远一点儿的地方传来几声吆喝叫卖,与妇女话家常的声音相互交织,竟在寒风中氤氲出了几分暖意。
李止桑倚在轿内铺了软垫的座椅上,眯着眼睛听这些嘈杂之声。
宫中听不见这些声音。
宫中什么时候都是静悄悄的。
宫女们总是低着头来来往往,脚步急促却不敢发出什么声音。
有时候她也会觉着,深宫里太静了。白日里静,夜里也静,有时李止桑甚至觉着自己能听见窗外海棠开花的声音。
“殿下可要尝尝糖炒栗子?”张如昭掀起轿帘,指着不远处的小摊轻声问,“记着幼时殿下总是吵着沈大人从宫外给您带炒栗子进来,沈大人忘了一两回,殿下还与沈大人置气呢。”
三两句旧事从张如昭的口中说出来,李止桑才回了神。
她抬眼顺着张如昭手指的方向望去,见街边老妪佝偻着背翻炒锅中糖栗子,铁锅里腾起的白雾模糊招牌幌子,恍惚间让李止桑想起了长春宫小厨房升腾而起的炊烟。
皇后娘娘也总是叫小厨房为她备好糖炒栗子,可她总觉着宫中做出来的糖炒栗子怎么也不如沈时雨从宫外带进来的好吃。
那时皇后娘娘笑着打趣:“那里是宫里的糖炒栗子不好吃,是只有沈大人带来的才好吃呢。”
想到这儿,李止桑摇了摇头。
或许是的,不是宫外的糖炒栗子好吃,是沈时雨带给她的糖炒栗子好吃。
酒肆里传来羯鼓声,李止桑掀起轿帘时忽觉腕间冰凉,她垂眸去看,不知何时飘起了星星点点的雪粒子,顺着她掀起的轿帘缝隙钻了进来,融化在她腕间。
李止桑眨眨眼,正欲放下轿帘时,却见北风卷起的碎琼乱玉间,沈时雨怀里抱着什么正疾步走来。
到了轿撵前,沈时雨长舒一口气,吩咐道:“又落雪了,快些回府才是,莫要让九公主吹上风了。”说完,便一刻不停地进了轿撵。
沈时雨从怀中拿出一包糖炒栗子,递在李止桑的眼前。
他难得地笑了笑:“臣记得,九公主最是喜欢这家的糖炒栗子。”
沈时雨的身上带着寒意,他狐裘上沾着的雪粒子还未融化,但是那包递过来的糖炒栗子还升腾着热气。
他怕糖栗子冷了,一路护在怀中带来的。
糖炒栗子蒸腾起来的热气融化了沈时雨睫羽上凝着的霜雪,他轻声又道:“殿下当心烫。”
李止桑伸手接过糖栗子,而后抬眸去看沈时雨,与他四目相对时,李止桑轻轻地摇了摇头:“沈大人,我不是喜欢这家的糖炒栗子。”
沈时雨怔了怔,垂着眸子坐在李止桑的身边。
他不自觉地捏紧了袖口,用力得指节都泛起了白。
轿撵晃着,李止桑附身朝沈时雨靠近,鬓间金钗晃出的金斑落在他的衣襟上,她的织金裙摆交叠在他的官袍之上。
沈时雨喉结滚动,不自觉地往后仰了仰。
可轿撵的空间有限,他越是往后,李止桑便靠的越近。
直至沈时雨的后颈贴上冰凉的雕花窗框,李止桑如愿地将他困在了这方寸之间。
“我喜欢的是沈大人带给我的糖炒栗子。”
李止桑靠的太近了,她说话时,双唇堪堪擦过沈时雨的侧脸。
沈时雨又是一愣,略带惊慌地抬起头。
他似乎没有想到李止桑离自己这般近,又似乎只是来不及思考,就这么抬起头来侧过了脸去。
就在沈时雨侧过脸去的某一刻,李止桑的唇落在了他的嘴角。
不过一瞬,却让沈时雨倒吸了一口气,眼尾都泛起殷红
……
这下李止桑也愣了神。
霎时间,李止桑一言不发地垂下了头,沈时雨也一言不发地垂下了头。
轿撵内诡异地安静了下来,只剩下北风呼呼吹来的声音。
李止桑心跳如鼓鸣。
她感受到自己手里那包糖炒栗子变得越来越冷,可她怎么也顾不上吃了。
方才……
刚刚那一会儿……
就那一会儿……
李止桑眨眨眼,又眨眨眼。
她是不是不小心亲了沈大人一下?
—
“殿下这是怎么了?”
涣涣摇头:“殿下今日从宫中出来便这样了,午膳也不用,就在榻上一直躺着。”
翠翠有些苦恼,手中扫帚随意地挥了几下,叹了一声:“好久没见过殿下这幅样子了。”
“是不是今日大漠使团进宫,欺负我们殿下了?”
涣涣又摇头。
正巧张如昭提着食盒从回廊过,翠翠眼尖瞧见了,忙松开扫帚朝张如昭使劲摆了摆手。
“姑姑,殿下这是怎么了?”
翠翠朝寝屋的方向看了一眼,又道:“今日殿下回来便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午膳不用话也不说的。是不是今日在宫中被人欺负了?”
照着自己家殿下那个性子,翠翠也想不到这上京城中有谁能欺负她,思来想去,只能想到是今日入宫去的大漠使团了。
张如昭指尖立于唇间,做了个噤声的姿势:“这话若是让殿下听见了,可有得你好果子吃。”
宫中来的,最是忌讳在背后议论主子。
翠翠缩了缩脖子,辩解道:“婢子也是担忧殿下。”
张如昭轻叹一声,摇了摇头。
她眼看着今日李止桑从轿撵上下来便闷头往府中走,一句话也没有和沈大人说。这沈大人也是,看也不看自家殿下,跟在殿下的身后急匆匆地走。
两人一前一后的,一路上不要说上一句话了,连个眼神间的交流都瞧不见。
明明再早些时候还是好好的。
怎么忽然间两人便像闹了矛盾似的。
回了院子,张如昭瞧着自家殿下进屋关门的动作一气呵成,沈大人也是头也不抬地就朝书房的方向去了。
雪粒子纷纷扬扬地落,张如昭无助地站在垂花门下,先是看看李止桑紧闭的房门,又是看看沈大人越来越远的背影,视线转来转去,最终也只是轻叹口气。
主子的心思,她一个下人又如何猜得明白。
“你们两个小丫头少在背后编排两句就好。”张如昭语气严肃,不似说笑,“尤其是如今殿下心情不好,你们更是不能让殿下瞧出差错来。”
“可知晓?”
翠翠与涣涣都是李止桑从宫里带出来的,两个小姑娘不到五岁就被卖进了宫,自幼便是在宫里被调教着长大的,后来又是在皇后娘娘身边做事儿,要如何伺候主子她们心中自然是清清楚楚。
张如昭知晓涣涣的性子要稳重些,便侧过身子去又单独嘱咐了两句:“涣涣,你也知晓翠翠跳脱,平日里更要规训翠翠。你们现如今在沈府,一言一行说出去可都是长乐公主的名头。”
涣涣扯了扯翠翠的衣角,点点头应了声是。
翠翠见状也不再说些什么了,跟着点了点头。
与两个小丫鬟说完话,张如昭这才提着食盒走了。
她想,瞧着今日殿下与沈大人这副模样,想来两人是吵架了。
张如昭不免发愁。
这两人的感情还不见培养出几分来,怎的便又吵上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