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使团到上京时,日子已经到了年末。
檐角垂落的冰棱在夜色里折出清辉的月光,沈府的绡纱灯笼被北风吹得簌簌作响,连带着飘落下来的薄雪也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烛光。
约莫是承了要过年的喜庆,这会儿已经不如前些时候那般日日落雪了。
打更人的梆子刚敲了五更天的第一响,李止桑便被得知了消息的张如昭叫了起来,她神志还算不上清明,被张如昭搀着坐在了菱花镜前。
李止桑支开雕花窗,见庭院中红梅裹了一层细细的薄雪,北风卷起的零星雪粒子落在她未绾的青丝上,寒意激得她缩了缩身子。
沈时雨不知何时推开门走了进来,打眼瞧见的就是李止桑打了个寒颤。
“殿下当心着凉。”
沈时雨解了身上狐毛氅衣披在李止桑身上,看着小公主眼底迷蒙的睡意,轻轻勾了勾唇角:“臣以为殿下要赖床,特意来叫,倒不知殿下起得这样早。”
李止桑眨眨眼睛,狐疑地睨了一眼沈时雨,不满地反驳:“沈大人只听了坊间流言,当我是什么只贪图享乐的公主了么?”她哼了一声,拢了拢身上氅衣,“你何时见我赖过床了?”
李止桑十分不满,话音刚落,又“哼”了一声。
沈时雨看着李止桑清明了几分,也不与她争辩了,垂着眸子应:“是臣说错话了,殿下自幼便勤奋,不曾赖床。”
鎏金烛台霎时爆了一朵灯花,映出满室明明灭灭的光。
张如昭刚捧了热水进来,便瞧见那扇支开的雕花窗,忙将桌边的缠枝手炉往李止桑的怀着塞,又眼疾手快地关上了窗:“我的好殿下,今日可是要见大漠使团的大日子。”
“您要是染了风寒,可让婢子在圣上面前如何交代。”
手炉熨出的舒适温度让李止桑眯了眯眼睛。
沈时雨看着菱花镜中映出李止桑惺忪睡眼中的潋滟水光,又看见她染上微红的眼尾,莫名让那颗小痣带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口脂轻点在少女微张的唇上。
沈时雨看见李止桑轻抿了抿唇,他皮肤之下喉结一动,有些狼狈地垂下了眼。
他一言不发地退了出去。
木门发出极轻的“吱呀”声,李止桑抬眸去看时,只从菱花镜中瞧见沈时雨的那抹月白衣角消失在渐渐合拢的门缝之间。
待到卯时三刻,迷迷糊糊的李止桑刚出寝屋,便瞧见了候在垂花门下的沈时雨,他似乎在这儿等了许久,原本晦暗的眼神在瞧见李止桑的身影时闪出几丝光亮,直直地落在了她的身上。
她的脚步一顿。
不过片刻,又恢复如初。
方才她好像瞧见,沈时雨的眸子里闪过几道涟漪。
他们无言地走过沈府的花园,天边刚刚泛起了鱼肚白,小丫鬟提着灯笼走在前边,踩着昨夜积雪发出簌簌声响。
出了沈府,轿撵已早早候着了。
沈时雨掀开轿帘,朝李止桑伸出骨节分明的手。
李止桑将自己的指尖落在他的掌心,触及时,从肌肤相接的地方传来的是刺骨的寒意。
李止桑的指尖微颤。
轿帘落下时,李止桑也垂下眸子。
他是真的在哪儿等了许久。
她还以为……
还以为沈时雨是先回自己书房去了呢。
没料到,他竟在那儿一直等着自己。
—
大漠使团来京是大事,太极殿上的铜兽香炉中正凝起一缕轻荡的烟雾,却压不住满室无声的躁动。
除了后宫几个不受宠的娘娘,留在上京城的皇子与公主这会儿都正襟危坐,生怕下一刻使团便走进殿内。
太子李少岐攥着手中扳指,指节发白,神色也算不上轻松。
连承德帝的脸上都露出了几分哀愁,频频望向殿外,发冠上垂下的玉藻在眉心投出晃动的影,映得他眼下青灰更甚。
——毕竟这大漠使团来上京本是为了与长乐公主和亲,可现如今的长乐公主已是别家新妇了。
不论怎么商量,这长乐公主都已为人妇,板上钉钉的事儿,他们总不能让长乐公主再嫁罢?
思及此,承德帝也稍稍静了静心。
朱雀大街的积雪未融,大漠使团的铁骑便已扬起沾着泥沙的碎雪,浩浩荡荡地往宫门去了。
京中百姓无一不驻足目视,瞧着他们金发碧眼的外邦样貌啧啧称奇。
宦官的通报到殿上时,日头已经东升,高挂在吻兽的脊背上了。殿前的合欢枯枝上沾了昨夜的落雪,这会儿在日光下缓缓消融,映出星星点点的眩光。
那日光落在李止桑金丝掐的鸾鸟金钗上,碎成金斑。
李止桑捻着帕子,又忍不住地打了一个呵欠,困意凝成眼尾几滴湿润的泪,被沈时雨轻手轻脚地用丝帕拭去。
沈时雨附身,轻声道:“殿下若是困倦,我便唤人先上两盏茶。”
李止桑一时没能从沈时雨亲密的动作中回过神来,支支吾吾道:“不、不必。”
似乎自那一日的回门宴后,沈时雨在众人面前的戏演的越来越好了。
亲密的小动作一个接一个,竟是让李止桑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正是这时,大漠使团步入殿内。
被使官簇拥在中间的是一名金发碧眼的青年,他未束发冠,卷曲的金发落在他朱红的外衫之上,纤长的睫羽在白皙的脸上投下一片颤动的阴影。
这精致的外邦人样貌一时间吸引了殿中所有人的视线。
瞧着青年锦衣华服的样子,李止桑心下明白,这位便是大漠的皇子了。
青年的视线不知为何落在了李止桑的身上,碧蓝的眸子噙着笑意,只一瞬,便又眨了眨眼移开了。
沈时雨收在官袍广袖下的指节不自觉地紧了紧。
大漠皇子双手交叠,俯身行的竟是上京的礼仪,从他口中说出的也是流利的中原官话:“我幼时便听闻上京的风土人情与大漠大相径庭,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上京城果真国泰民安、钟灵毓秀。”
承德帝一惊,连忙起身,拱手相迎:“今日大漠使团莅临,才是让我们上京城蓬荜生辉。”
李止桑看着大漠皇子幽深的蓝眼睛,轻轻勾了勾唇。
沈时雨抿着唇,忽然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悄悄地在桌下覆上了李止桑的手背。
在小公主惊愕地转过视线时,他不受控制地红了耳廓。
别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