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绵丝雨打在脸上有转瞬即逝的冰凉。
奉颐脑中有过一瞬间的喧嚣吵闹。
如果,如果杨露没有出事,如果她不知道这件事,碰巧又知道他还对她有那么点儿意思,那么现在,她一定会心无旁骛地选择接近他。
但杨露出事了,她也知道了。
于是奉颐只能犹犹豫豫地走向他。
彼此的距离在寸寸缩短,少女的脚尖快要抵触上那双休闲鞋时,赵怀钧无声伸手,将伞匀给了她一半。
两个人站在同一把伞下,距离很近,近到她的鼻翼间满是他的味道。
同样,赵怀钧也是。
雨水清冷的气息卷着她身上淡淡的橙花香,强烈地侵袭赵怀钧的感官,他垂眸,因为是临时起意,奉颐穿得很随便,黑色帽衫,牛仔裤,手中一台银色复古相机——浑身上下没有任何装饰,包括那张巴掌大的脸蛋。
帽子上有不均匀的雨水濡湿痕迹,她抬手摘掉,露出一双莹泽的眼睛,装傻充愣地问道:“赵先生,您怎么来了?”
赵怀钧被她这乖巧谨慎的模样逗乐了,声音轻而慢,但很认真:“我在等你。”
凌晨三点的等待,很难不让人想入非非。
而奉颐那一刻竟分不清他说的“等”,是现下的等,还是问山小院的那句“下次,我等你”。
她也很认真地回道:“那你等到了。”
然后呢?
赵怀钧却轻轻哼笑一声,低侃道:“想要奉小姐的联系方式真的很难,要先投资一部电影,然后从北京飞到上海,不仅如此,还需要再挑个凌晨时分,站在上海街头,等着她。”
男人轻描淡写的话仿佛是一颗裹着蜜糖的炸弹,震得奉颐心头微颤。
所以她能得到这部电影的参演资格,除了常师新各方的背后操作,还有赵怀钧的手笔?
奉颐哑然。
赵怀钧却问她:“陪陪你?”
前有杨露的事儿镇着,现又有电影投资的事儿撑着,双管齐下,哪怕她再不愿意,也没有理由忤逆,而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赵怀钧是她的老板。
她承认自己是有那么点儿怂了,因为暂时还不想失去这个饭碗。
于是她颔首,说要去江边看看。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甚至还在想象如果西烛在,一定会揶揄她:哟,奉天才,也有你服软的时候呐?
但奉颐很快就给自己卸下了许多矛盾重重的思想包袱。
好女孩能屈能伸,成大事不拘小节。
好奉颐,乖奉颐,就暂时服个软,没什么大不了。
雨水滴滴哒哒地敲着伞顶。
赵怀钧问她:“第一次来上海?”
“嗯。”
“在南京上学的时候,怎么没想来过?”
她故意挑着话头:“那时候没人陪。”
赵怀钧也果真顺着她的意思:“所以现在才来?”
奉颐轻轻笑起来。
与她不同,赵怀钧是人际交谈的老手,只要他想,不论碰上什么人都能聊个三两句。好在奉颐也懂得话间如何讨人欢心,回他的问题时,总是“夹带私货”。
赵怀钧挺喜欢与她说话,玩笑开了不少,也大都是她能接受的尺度。如果忘记那天在封闭的黑暗中他带给她的恐惧,那么她一定会如世俗所有人一般,认为他是个不错的人。
两人在黄浦江畔缓步慢行,伞外在刮雨,不想淋着就得往里挤一挤,可伞内男女刻意克制的距离却偏又时不时擦碰而过——是男人结实的手臂,与少女纤挺的肩头。
奉颐抬眼,扫过男人撑伞的手臂。
下一瞬,径直向他靠过去。
柔软撞上来时,赵怀钧回眸,精准无误地抓住了她的目光。
他们视线在半空相碰。
这次奉颐没有躲避。
淅淅沥沥……
雨夜潮湿不堪。
大约还是年轻,奉颐对眼前这个人有许多疑问。
比如,她被常师新出卖那一夜他分明拥有绝对主动权,既然能心慈手软放过她,那为何后来高从南要封杀杨露,常被夸人好的他,却至始至终没有站出来维护过一次杨露?
他只需一句话就能捞起她和常师新,那么同样,也能保住杨露不是么?
所以他真的是人好么?还是别有用心的伪装?
奉颐收敛眸光,移向某处,怔了怔,终于主动发起今晚第一句话端:“赵先生,伞偏了。”
黑色的大伞几乎大半都偏向了她,她瞅见伞沿的雨水滴落在男人另一侧的肩膀。
那里一定湿了小块儿,甚至更多。
可她说完后,伞却偏得更多了。
“拿着吧。”
他将伞递给她。
说话间,一辆黑色红旗开了过来,缓缓停在路边后没有熄火,里面的司机降下车窗,对着赵怀钧点头示意。
奉颐这才发觉他们已经走出中山东一路。
赵怀钧已经有离去之意,却还是慢条斯理地替她擦拭过额前的雨珠,那是先前淋雨时留下的,他没有轻浮之意,指尖淡淡的温度反叫它衬出一缕温意。
“你唱歌很好,又为什么要来做演员呢?”赵怀钧问道:“是因为喜欢么?”
奉颐渐渐僵住,竟没能第一时间回上他这个问题。
他或许是查她资料时,无意在哪处角落里看见过她的训练视频,或许他真觉得她唱得好,但那对于奉颐而言,似乎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她小时候住在家属院,每周末都会自己一个人跑到老师家里上课。
上课的老师姓张,叫张乘舟,这人是扬州地区专攻音乐艺考的名师,上门拜师求学的人门庭若市,一年学费之贵,秦净秋的工资供养母子二人的生活尚且足够,但若是碰上声乐这种烧钱的项目,是绝对吃力供养不上的。
但奉颐却能学费折半入学,享受优先重点教学。
因为这位张老师,是秦净秋的前男友。
据说两人是初恋,遗憾分手。秦净秋性子要强,当年年轻气盛,分手后赌气,转头就经人介绍嫁给了奉颐的父亲,一年后直接领证结了婚。速度之快,快到张乘舟回过神来,秦净秋早已经嫁作他人妇。
索性奉颐的亲爹不是省油的灯,不到三五年生意一落千丈,酒色之徒婚姻更是不长久,于是两手一甩,媳妇儿女儿全不要了,累得秦净秋一个人将她拉扯长大。
不知道张乘舟后来是如何与秦净秋重新有了联系。奉颐只知道张老师在见她第一面后就说,这丫头有天赋,学艺吧,能出头。
秦净秋强势,没过问她的意愿,直接替她拜了师,于是从她上高中那年,秦净秋便将她的艺考托付给了张乘舟。
她的先天条件好,一上来开嗓便能抵过好些学过三四年发声技巧的人。都说奉颐这条件是老天爷赏饭吃,但奉颐自己从不这么认为。
她特别讨厌他。
自从听说他喜欢自己妈妈以后。
在她心里,自己学艺,是秦净秋不顾她喜好的恶意乐趣,更是张乘舟有意接近她母亲的幌子。
这个不懂事的想法曾一度持续很久,哪怕后来张乘舟与她促膝长谈,红着眼眶劝导她:熙熙,若有朝一日你真能学成,张老师定举全力托举。你不能放弃自己的天赋,你要听话……
这么多的前因后果,在如今的奉颐口中也只化成了一句:“那个时候不懂事,不明白自己真正喜欢什么。”
她说得轻松,好像学音乐这件事在她这里只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可赵怀钧却想起自己看到的那张漂亮到极点的大学成绩单,哪怕连那一届的统考与南艺校考,她的成绩都是断层式领先。
它们漂亮到,任谁听见她放弃了这条路都会惋惜一声的程度。
所以这是个天赋异禀的姑娘。
即使没有跑来混演艺圈,在乐坛也一定能占得一席之地。
他不过一时兴起,随口问问。
她却防备心重得很。
赵怀钧也不强求,往后退了两步,替她开了车门,转了个话题:“我到酒店了,要上去坐坐么?”
他还站在细雨纷飞里,仍然是开玩笑的口吻,可奉颐怎么听,都觉得那是一个成年男人对成年女人的邀请。
一面是他的暗示,一面是敞开的车门。它们就像人生抉择路口的两条通道,拉扯着她的理智与神经。
“明天一大早有场戏,来不及。”她歪头,笑道:“下次?”
依然胆大包天。
赵怀钧展唇一笑,两手好整以暇地搭在车门上沿:“下次是什么时候?”
奉颐收伞,将一张名片放进他的裤袋。
隔着一扇车门,她踮起脚,抓着车门沿微微倾身,凑近在他眼前,赵怀钧高出她一截,低下头来时,正好看见她仰起脸冲他笑着。
轻盈娇俏似一只小蝴蝶。
接着,听见她故作无知地反问回来:“赵先生觉得呢?”
意料之外的答案。
赵怀钧手伸向裤子口袋,摸到一方薄薄的硬纸片。
他倏地扬唇笑起来。
而那厢奉颐说完,转头就上了车。
车内有淡淡的橡木香围绕,与赵怀钧身上的一致。
慢慢开出一段距离后,她往后看了一眼。
雨还在下。
那道如同青松一般高挺的身影依然伫立在马路边,目送她直至消失。
程云筝说过,这种家世的子弟虽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但礼教、规矩、待人接事通通没得话说。
“守小礼,缺大德。”
高从南如是也。
奉颐收回眼。
叮。
手机在这时响了一声。
她掏出手机查看,发现是一条好友申请。
看见那个红点时她有了预感,伸手点开。
申请人头像是一只神气十足的阿比西尼亚猫。
好友名称:【赵】
——是他的私人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