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盯着音娘那张仿若桃花的笑靥,从骨子里感到一股泛起的冰凉。
她知道音娘并非是吓唬她,一个不愿做妓子的、捡来的女童甚至不如一条看门狗有作用。
在这尸横遍野的乱世中,杀掉一个低贱如蝼蚁的女子,不比杀一只鸡难上许多。
面对死亡,年仅十岁的她本能地感到畏惧。
她正想说些什么,颤颤悠悠地开了口,每个字就像是卡在喉头的鱼骨似的,既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音娘好似等得有些不耐烦,纤细而浓密的睫毛下涌起焦躁的浪潮。
一抬手,尖锐匕首的顶端就朝着她的面颊自由下落,如同皎珠落入银盘。
她恐惧地别过头,硬憋着一口粗气,等待着锥心刺骨的疼痛降临。
可许久,迎接她的却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暖。
那个少年的怀抱,坚毅且敦厚,挺立如脊梁,将她牢牢护在其中。那个拥抱没有一丝闪躲,甚至连一丝犹豫也不曾有过。
她从少年的怀中探出头,看到音娘额前的碎发零落散乱,白皙的面颊被怒气触成微红。
“谁给你的胆子!”
“为了一个成不了大气的小丫头,你敢跟我作对?”
音娘愤恨地扔下手中的匕首,挥掌冲着少年的面门甩上一个响亮的巴掌。
少年被突如其来的力道带得身形一歪,仍不知死活地将她裹在身体里。
他的嘴角溢出鲜血,胳膊上被匕首划出的伤痕又长又深,泉眼似的汩汩直冒。
“好啊,养你一个废物还不够,关键时候居然胳膊肘往外拐。”
音娘直袖一收,气呼呼推开门。
“我给你三天时间,若是不从,我就斩了你俩一块上街喂狗。”
音娘一走,少年便抽干了力气似的,整个人歪倒在门边,胸腔剧烈地起伏着,与此不同的是,他的脸上始终挂着牵强的笑容。
她下意识地鼻尖一酸,看着少年的手臂被染成一幅血色弥漫地图,懵懵懂懂地张了张嘴,道出一声:“谢谢。”
少年点点头,嘴唇微颤,还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浸满鲜血的手指,缓缓探到她的背后,替她解开身后的锁扣,而后,捂着伤口,独自颤颤微微地离开了。
只这以后,她从少年身上学到了一个生存的道理,那就是——
在凝月馆里,永远不要对音娘说“不”。
只若想活下去,音娘便是这凝月馆的天。
所以,她到底还是在凝月馆住了下来,并非是她情愿的,只是同死相比,更重要的是活下去。
音娘将她安顿在了一间朝南的小屋,远离凝月馆的主楼,紧挨着一堵比三层小楼还要高的围墙,就连阳光也照不进去。于是乎,头顶的那一方澄空,由此也显得分外珍贵。
不消说,这堵厚重的围墙在十岁的她看来,不亚于有天那么高。也正是这堵墙,成了禁锢她的牢笼,将她和外面的世界彻底隔绝开。
身在女闾的日子不好过,这里的每一个姑娘自小都要学习各种技艺。礼、乐、射、御、书、数,六艺之中,她们唯独不学射和御,其他余下的四类,必得样样精通。
除此之外,还有最重要的一项技艺,那便是讨好男人的本事,身为一个妓子,这就是她们存在的价值。
音娘本就貌美如花,又天生得了一副好嗓子,歌喉堪比天籁,因而一跃成了凝月馆里的红人。
只可惜,纵是再美的神颜,也终有年老色衰的一天。
做妓子的,终究是逃不过被始乱终弃的命运。
也许是为了提防着迟早会来的这么一天,也许,只是单纯地为了能在这个混乱的世道安逸终老。
外界盛传,凝月馆的音娘收了个接替人。
她叫音娘师父,音娘却不肯给她个名字,成日里都是小娃娃、小娃娃的那般叫她,听上去既温和又动人。
音娘好的时候,和颜悦色、平易近人,狎客赏得什么好吃的、好穿的,都会想着留她一份。只是每逢训她身法的时候,却像换了个人似的,手持牛鞭,怒目圆瞪。
她没少挨过音娘的打,每每皮开肉绽,她也绝不哀嚎求饶一声。
音娘好像也不在乎她会不会恨,只是看她又倔起来,就忍不住多抽上几鞭子。
音娘总对她说:“你一个女子,学不会哭,将来是要吃大亏的。”
音娘还对她说:“眼泪是一个妓子的武器,是俘获男子最好的工具,哭与不哭,这都由不得你。”
音娘也说:“想在这世道上活下去,你得学会驾驭男子、掌握男子。”
当然,音娘说得最多的还是:“当一个妓子不可怕,可怕的是,你认为自己这辈子就只能是个妓子。”
音娘教她如何笑起来风情万种,如何走起路来摇曳生姿,如何垂泪自怜、又如何暗送秋波。
就连如何在男人面前脱衣裳,才能引得人心底发慌,如何同男人滚在被上,才能让男人流连忘返,这其中奥妙,音娘可谓是倾囊相授。
正如音娘所说,学与不学,这也由不得她。
冬日里,莒父上空的雪纷纷扬扬,下过一场又是一场。积雪层层叠叠,盖住了凝月馆灰青色的屋檐,也压弯了那一方墙头上,从墙外蔓延而来的松枝。
耳边传来一阵嬉笑打闹声,与这静谧的一场晴雪显得格格不入。
“阿狐啊阿狐,你说你天天都跟在音娘后头,那你会不会学狗叫啊?”
“你们呀就别拿他取笑了,阿狐哪里会学狗叫,要学也是学狐狸叫嘛!”
“哈哈哈哈——”
在一群少男少女的哄笑声中,一连串憋闷的咳嗽声此起彼伏。
推开小屋的门走了出去,她看见一个面熟的少年正被人围成一个圈,跌坐在雪地中央。
少年的臂上还缠着一圈白布带,是上次为了护住她时留下的痕迹,殷红穿过灰白,化作淡淡的血沫般的红色。
“谁让他同他那早死的老娘一样,是个晦气的狐狸种,狐狸最会什么,你们难道不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当然是发骚了!”
“哈哈哈哈——”
人群中为首的另一个少年,一脚踩在那个被叫作阿狐的少年的肩上,恶狠狠地碾了碾腿脚,恶狠狠道:“阿狐,别以为你得了音娘青眼就可以目中无人了,等你年岁到了,音娘一准把你卖出去做娈童,你信不信?”
阿狐面上渗出层层薄汗,下颌紧绷,唇色发白,像是没有把旁边嘲讽的话放在心里,他只是一味的紧闭着眼,蜷缩着身体,忍受着。
她转身合上门,从门后的夹角处翻出一根藤条,拼劲力气往门上抽了几下,接着她撕扯着嗓子开始哀嚎。
“师父、师父,求求你,别打了、别打了,我再也不敢了!”
她喊完一句,就趴在门上听外头的动静,果然,门外的吵闹声一时间全都静止了下来。
她趁机又喊:“师父,饶命啊,师父!”
一边喊,一边挥起藤条胡乱狂抽,她越抽越起劲,为了显得逼真,还亲自在地上滚了几圈,撞倒了几上的油灯,噼啪浇了一地。
门外人听到门里的人嚎得这么惨,抽打声落雨似的没停过,个个吓得浑身一噤,脚步声乱作一团,不一会儿就全都跑光了。
她听门外总算没了声响,这才放下藤条,鬼头鬼脑地从屋内走了出来。
“你还好吧?”
她走到少年旁边,将他扶站起来,手不小心碰到了他臂上的伤口,少年眉头微微一皱,带着唇角的破口裂得又大了些。
“哎呀,我这……”
她有些窘迫,只好招呼少年道:“我屋里有药,要不你来,我帮你擦擦。”
她确实有药,且还不少,这都多亏了音娘的“好心肠”,每回训过她,都会命人再送一些新药来,生怕她这棵将来的摇钱树会破了相似的。
少年挣开自己的胳膊,僵硬地摇摇头,就想往回走。
她一步拦在他的身前,就像那天他拦在她的面前,不让她踏出那扇门一样。
“你叫阿狐?”
这回,少年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愣愣地看着她,好像在看一个不相关的人。
“他们为何要欺负你?”
少年埋下头,依旧不答。
“你又为何长得和我们不大一样?”
她指了指少年卷曲的发尾,以及眼眶中那双浅如琥珀的眸子,期待着他的回答。
她好似是忘了,音娘告诉过她,阿狐是个哑巴,她就这么立在那,静静地等待着什么。
少倾,阿狐总算认命似的蹲下身来,随手捡来一条掉落在身旁的松针,在铺着薄雪的地上歪歪扭扭地写了一个字。随后,也头都不回地走了。
她楞在原地,围着那字左绕右转看了半天,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糟糕,她忘记告诉阿狐,她不认字的。
春去秋来,院里的树叶绿了又黄,枝头的红花开了又谢。
如今,又是一年春至。
这三年里,她随音娘学了不少东西,体态也丰腴了不少,就连迈出步都有了几分风韵。
她和阿狐成了最好的朋友,在这一方小天地里有说有笑。
不过,更多的时候是她在说,阿狐就只管静静地听。
女闾的日子虽苦,但有阿狐在,她倒也不觉得难捱。
近来,她都还算乖巧,各门技艺都有所精进,因而在春时下过第一场雨后,音娘允她带着阿狐一同上街,去铺里采买一些做春服用的料子。
回程的路上,田埂上扬起的风翻起天边五彩斑斓的纸鸢,灵动狡黠,却也自由。
她与阿狐抱着绢布,一前一后走在小路上。
忽地,一阵馨香飘过。
她随风回眸,只见身后的阡陌之上,伫立着一道如玉般的人影。
那人在春风中对她含笑。
“可还记得我?”
那人问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