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魂一字一顿说完“贺章”后,歪着偏过头探寻阿芎的表情,嘴角若有似无地勾起一个弧度。
只是阿芎连一丝犹豫都没有,淡淡地开口否定道:“他没死,你也没杀。”
魂的神情瞬间变得狠厉起来,冷哼了一声说道:“都陵还是如此自信啊!”
阿芎的眼神一凛,下意识地将江海攥到手心里,问道:“你是谁?”
“我不仅杀了贺章,还杀了城东的那个老头呢。”魂没有理会她的话,只是勾着黑唇恶劣地讲述自己的事情。
她轻轻举起自己的手,指尖青黑、指甲尖长,欣赏地说道:“我用指尖在他们头皮顶的百会上轻轻地一划,活生生的人轻而易举地被撕开了一条裂缝,魂就能被完整地拽出来。”
“痛苦、挣扎、反抗……都是无用的,他们只能老老实实地从我的手中疼死,再浑浑噩噩地被幽象蚕食。世间本该是这样的,对吗都陵?”
魂边讲杀人的事边兴奋地咧着嘴笑,血红的东西在她黑漆漆的眼中翻涌。
阿芎没有理会她的疯言疯语,单刀直入问道:“你杀了李老后不曾离开?”
“当然没有。”魂往后一仰大咧咧地躺在了后座的靠背上,心情愉悦地说道:“我喜欢欣赏人死后魂被抽出来的过程,更喜欢生魂如浮萍般飘渺无依的感觉……”
她陡然歪了一下头,慢慢地伸长脖子凑近阿芎,带起一阵阴风扑上她的面庞,似耳语般说道:“我就在院中的树上看着都陵你呢。”
“然后一路随车跟了过来。”
阿芎没有立刻讲话,约莫想了一会儿开口说道:“你怎么知道我会去找李老?难道贺府后院的两具尸体与你也有关系?”
虽是问句,但从阿芎的口中说出倒像是板上钉钉的事实。扫到她的神情略微僵了一下,阿芎继续沉沉地开口说道:“一路跟踪却偏偏在这个时间出现,你在替谷本拖延时间?”
魂在听到“谷本”两个字时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起来,她下意识地用自己青黑的指尖慢慢地攥上阿芎的胳膊。
衣料一点点被尖利的指甲扯烂,小臂上的皮肤也被扯出一条小口子。没了皮的保护,白肉渐渐地渗出血珠。
血珠碰上她青黑指尖的一瞬间,“滋啦”一声像是被火烤了一般,她顿时收回了自己的手,痛得浑身发抖,两只眼瞪着阿芎。
阿芎没有理会她的小动作,顺着自己刚才的话继续说道:“可是我已经找到谷本的房间了。”
来占区的路上,颜渚曾跟她介绍过洋人的办公室,每个都比得上一间大房子,里面放着无数机密,是很多人都想盗取的资料。
所以谷本经过后,迷穀纸锁链在她开门的一瞬间就被放了出去,尾随上了谷本的脚步追寻他的踪迹。
魂被她一句话点醒,才猛地垂下脑袋朝她的腰间看去,那里原本挂着的青白色纸锁链早已不见踪影。
黑漆漆的双目眨也不眨地盯着她腰带的地方,不一会儿魂哧哧地笑起来,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乐道:“都陵你还是老样子,如此不解风情。”
“没了防身的迷穀锁链,你不怕我杀了你?”
魂的神情一下子变得严峻起来,手作爪状放在距离阿芎腰侧不远的位置,掌中慢慢地显露出一把锋利的匕首,她冷冷地开口道:“就算你与迷穀同根相生,能够御魂克魂,倒还是怕兵刃。”
“防身的武器,我没有吗?”
阿芎的手指在掌心的江海脑袋顶上叩了两下,霎时间一张小纸人渐渐地伸长变成了棕黑色的荆棘状迷穀枝。
除了里面还睡着一缕魂,它看起来与千年前的迷穀枝并无两样。
阿芎甩了一下手中的迷穀枝,本该僵硬绷直的荆棘竟兀自伸长变得柔软,先是打散了魂手中的匕首,后又一圈圈绕上了她的身侧。
无数的利刺指着那只魂,只待阿芎随意动动手指便能将她绞杀。
匕首被绞散,自己也被无声无息地控制住,魂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起来,她知道阿芎的能力甚至不敢动分毫。
“你现在跑……好像有点来不及了。”
阿芎松开了抓住迷穀枝的手,任由它越缩越紧将魂困在其中。她扭过身看向一旁昏倒的颜渚,开口问道:“他什么时候能醒?”
“少则一两月……啊!”
无数荆棘瞬间微微刺入她的魂体之中,无尽的痛苦弥漫上来,疼得一双黑漆漆的眼睛都开始化开。
“我想听实话。”阿芎没有看她,但听着她痛呼的声音稍微平息后开口问道:“你所使人昏迷的方法,对他身体有害否?”
魂在颤抖,像个停不下来的筛子一样。她连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了,哆哆嗦嗦试图开口但根本发不出声,最后只能摇了摇头。
阿芎想了一下,随手一握,那根缠绕在魂身边的荆棘迷穀枝顿时收敛了自己的刺,从半空中飞了回来,服帖地落在了她的掌心。
她等了一会儿,不远处月光下有一缕白影乘光而来,动如闪电,顷刻间便从街角发到了车的外面,顺着车窗缝隙攥了进来。
是迷穀纸锁链回来了。
“你可以走了。”阿芎随意一抬手,纸锁链亲昵地缠了上来,将刚刚跟踪谷本的讯息在一瞬间同步给了她。
没了荆棘的限制,浑身上下被刺出多个口子的魂一下子摔在了后座上。她歪着脑袋,一手弱弱地扶着靠背,连咳了好几声。
她费力地抬眼,见阿芎捏着荆棘迷穀枝便要开车门出去,虚弱但不忘嘲讽地开口道:“你走了就不怕我把他杀了?”
“你可以试试。”阿芎抛下这句话后便头也不回地越过颜渚开车门走了,月光将她的身影拉得极长,荆棘状迷穀枝在她的腰间垂垂地挂着。
一瞬间,这番情景好似回到了千年前的云中。
那只魂透过前窗玻璃看向阿芎的神情有些恍惚,眼中的黑墨慢慢地化开一角,但不一会儿又重新填满。
阿芎转过了街角,她也收回了目光。蓦地,余光中一条白影在扭动,她陡然看过去,发现是那条青白色的迷穀纸锁链。
它绕在了颜渚的身旁,正警戒地看着她。魂与它对视良久,突然咧嘴笑了一下,撑起身从车窗缝隙飘走了。
夜晚的天气微凉,阿芎裹紧了衣服继续加快脚步。虽然入了夜,但占区的某些地方却诚如白日一般。
她一个人走在路上,不免引来很多意味不明的目光。只是那些人见她腰间挂一根奇奇怪怪的荆棘,无人敢率先上前。
刚刚纸锁链跟着谷本一路到了他的办公室,摸清路线后便悄无声息地绕了回来,如今她就是沿着它探查的路线再进入谷本的办公室。
虽然他大晚上从红色舞厅出来还要回一趟办公室的行为非常奇怪,更像是在引诱她跟上。不过那只魂却又突然跳出来阻拦,妨碍了谷本的计划。
两个立场相同的人却做着相反的事,着实奇怪。
不论他们两个谁是谁非,她都必须冒险去一趟谷本办公室,找寻他们陷害贺章的原因、掌握证据将他救出来以及了解无底轮回桥的主家。
红色舞厅所在的位置就已经算是靠近占区中心了,而谷本的办公室更是处在正中心,两者距离不远,阿芎没走多久便到了。
那是一座很高的楼,坚硬的建筑材料筑成,地处东吾城中最高的一处小山丘上,高大威武、俯瞰占区的模样可以震慑整个东吾。
门口有一队守卫,每人身上配了一把很长的东西,应当就是颜渚所描述的枪。阿芎没有见过开枪,更没见过子弹快速袭击洞穿身体的画面,暂时对它没有什么畏惧感。
她站在不远处迅速地巡视了一圈,溜着边找了一个几乎没什么人会经过的视线盲区。阿芎凑到紧闭的窗边,将腰间的迷穀枝取下,随便在指腹上划了一下,挤出来几滴血落在荆棘刺上。
下一刻,它干瘦的肢体上某一根刺猛地伸长,且越来越细,直到细如薄纸穿过窗户缝隙,从房间里面将上面的落锁给拉开,轻轻一推窗户便吱呦一声缓缓向阿芎敞开怀抱。
她的手指在迷穀枝上轻轻一点,它便恢复了原样。阿芎一手按在窗台之上,轻巧地翻了进去,无声无息地落地后将窗户慢慢地合上。
从头到尾几乎没发出任何声响。
谷本的房间在二楼最里间,从这里摸到办公室首先要找到楼梯,但不排除路上撞到巡卫的可能性。
阿芎踱步到门后,握着把手轻轻一旋,拉开了一条小缝隙。她顺着门缝往外看去,借着走廊微弱的灯光判断楼梯的位置。
没有脚步声,也没有巡卫,根据纸锁链的探查,楼梯应该在出门左手方向。
阿芎将门微微拉开一个弧度,轻而易举地挤了出去。她将门快速地合上之后,四下扫了一眼径直朝左边走去。
不出三十步,她看见了上二楼的楼梯。
阿芎加快步伐走上楼梯,刚要行至拐弯处时陡然听见上面传来了下楼梯的脚步声。
她立刻转身下楼,想要回到那条阴暗的走廊里,装作一个普通的劳动者。
五阶、三阶、一阶,阿芎刚要拐进走廊的时候,身后陡然想起一道声音。
“等等,我怎么没有见过你……”
就算她听不懂也能琢磨出那句话其中的味道,阿芎攥紧手中的迷穀枝,荆棘刺受到她的感染也不由得支棱起来,顿时划伤了她掌侧的皮肤,血在滴落的一瞬间被迷穀枝卷走。
如今的处境,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身后的脚步声渐近,他问询的声音也越发不耐烦。
迷穀枝在血液的滋润下慢慢生长,楼梯和走廊连接处格外昏暗,看不清如地板颜色一致的荆棘正在扩张自己的领地。
在那人距离阿芎还有两阶楼梯之时,藏在暗处的迷穀枝沿着墙壁往上爬,随后猛然暴起,在他的眉心处瞬间鞭打了两下。
阿芎将迷穀枝重新挂回了腰间,转过身看向那个被迷穀惘魂的人,他神情恍惚迷离,似受了极大的痛苦眉头紧皱,豆大的汗珠瞬间显露在脸庞,终于受不住从楼梯上跌落下来。
她从那人的身边绕过一步一步地踏上台阶,转过楼梯拐弯上了二楼。
二楼的人好像都离开了,走廊的灯也是时有时无的,像是星星那般闪烁着微弱的光。
阿芎顺着走廊的右侧一直向前走,尽头的窗户折射了银白的月光,一直在引领她的路。那扇窗户的右边便是纸锁链所探寻到的谷本办公室。
阿芎快步走过来,伸手在把手上转了一下,不出所料纹丝不动。只是明明她与谷本也算是前后脚而来,门锁着又不见谷本下楼……难不成面前的房间只是个幌子?
门旁边的墙上挂着一个牌子,上面标了几个字,很可惜的是不仅她看不懂,江海还在昏迷中没有醒来。
只是来都来了,她总归探查一番房间里有什么再走也不迟。
迷穀枝接收到她的指令,又如刚才撬窗户那般变得细长如薄纸,从门缝轻而易举地挤了进来,在门后摩挲到锁,“呵嗒”一声开了。
阿芎毫不犹豫地开了房门,一眼便扫到了整个房间的布局。它给人的直观感觉就是——特别窄小。
整个房间的利用率达到了极致,还没有窗户眺阔视野,看起来像是杂物间,并不像是颜渚口中所描述的那种洋人办公室。
很明显,她被骗了。
如若谷本是故意露出破绽等她追上的话,那么那只魂的陡然出现是不是恰恰帮了她,使得她不被圈套瓮中捉鳖?
谷本没有看到自己跟上来,计划失败提前走了。那么面前所展现的,就是他设出来引诱自己的东西。
正对房门口的是一张很普通的桌子,桌子上有一叠一定厚度的纸。
阿芎走了过去,将那摞纸都拿了起来,可是一个字也看不懂,她的眉头顿时蹙了起来。
正在这时,荆棘迷穀枝里的江海陡然转醒,迷迷糊糊地看着陌生的环境顿时被吓醒了,一时都没敢张嘴。
看到阿芎有些燥地来回翻着那几张纸,江海小心翼翼地在贯意中开口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不知。”阿芎下意识回了一句,再扫了一张纸才意识到是江海的声音,立马开口说道:“瞧瞧上面写了什么?”
“苦工还有休息时间呢……”江海嘟囔了两句,又想到自己如今这个模样好像更容易喝到血便将话吞了回去,老老实实地充当起了翻译。
“上面写着……关于东吾城北六朝长乐公主墓的探查报告。长乐公主乃六朝时齐国公主,从小受尽凌辱,日子苦不堪言。后被当朝国君舍弃、送去当作和亲的筹码。长乐公主出嫁当日,百凤哀鸣,百姓以为不祥之兆,便跪地求国君杀了长乐公主。”
“还未等国君有所商议,邻国和亲的王子撕毁契约,带着十万大军兵临城下。铮铮马蹄声皆被凤鸣所掩盖,百姓认定长乐公主与此事脱不了干系。仗打了将近三年,两败俱伤,死伤无数。最后一战,国君于城楼上亲口宣称长乐公主联合外人谋逆,亲斩公主、血以祭旗……”
“看够了吗?”
突然,一道声音打断了江海的翻译。
阿芎猛地朝声音的来源处看去,背光处站着一个人,谷本。
他没走还在等自己上钩?
不对,她进来时明明大致察看了这间屋子的构造,不可能藏人只可能有进无出……难道有密室?或是联通了隔壁?
谷本看着阿芎思索的模样笑了笑,当着她的面将书架推了一圈,只听到机关“咔嗒”一声,一道隐门缓缓地开了,露出另一个大许多的房间。
他看似很有礼貌地弯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下一刻,他笑嘻嘻地从腰后抽出了手枪上膛,猛地举起来指着阿芎的脑袋,神情好似抓住了猎物般的兴奋。
“快跑!”江海在贯意里大声地吼。
它像是一下子打通了使用荆棘迷穀枝身体的任督二脉,在阿芎的身边极速地生长盘旋、越长越大。
阿芎听了江海的话,在一瞬间想了想扔下了那摞纸,朝着窄小的门口就跑。
本就不怎么流通的空气被压榨得更加厉害,胸口闷痛得难受,这具身体本就虚弱,如今跑起来更是要了命了地落汗。
“砰砰砰——”
谷本毫不留情地对准逃跑的阿芎开枪,五发子弹连着射出,基本上都被一边勾着阿芎的腰一边盘旋在她身侧的江海挡掉。
蓦地,他调整射击的角度,朝着阿芎的腰侧便连着砰砰两枪。
看到那两颗不走寻常路的子弹,江海吓得魂都快飞了,连忙往下伸展枝条。只是第一颗被它的荆棘刺挡了一下,但没有完全挡下,擦着阿芎的胳膊便嵌进了墙里。
下一刻,阿芎的手在门框上一拽,将自己的身体荡出了门外,瞬时收回了手。最后一颗子弹将将差一毫厘卡进门框里。
阿芎出了门,毫不犹豫地选择走廊尽头的窗户。她猛地用两只手大开窗户,边动作利落地翻窗边对江海说道:“拽我。”
江海心领神会地收起自己的荆棘刺,一圈圈地缠绕上她的腰,剩余的部分伸长猛地插进一楼的地里,另一边枝条快速地绕上窗户转了几圈。
就在阿芎翻出去腾空的一瞬间,江海已经用荆棘迷穀枝做好了一个完美的滑落索道。
他边伸长和窗户连接的枝条,边缩短在地里紧紧扎根的枝条,将阿芎安全地送到了一楼外面。
身后窗户边,谷本正在悠闲地往手枪里填充子弹,他的神情像是在享受一场猎杀游戏。
他的视线一直盯着阿芎的背后不曾移开分毫。
蓦地,街尾传来车子发动机的轰鸣声。
从道路尽头狂奔而来一辆新车,它的速度足以撞飞五六个人。开车的人在洋人办公楼前猛踩刹车,车胎和地面的摩擦声刺耳。
颜渚将车恰好停在了阿芎的旁边,紧握方向盘的手有点抖。他远远看见二楼窗户处那黑洞洞的枪口,大声喝道:“快上车!”